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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然唯一的弱点,也许就是那张嘴。
青艳会说那张嘴是弱点,因为只要有机会它就会损人,就算对事不对人,出口的也是一堆离经叛道的鬼话。
恣然自己呢,会说那张嘴是弱点,因为实在太好吃了。
她不偏食也不挑食,绝对称不上是美食家,但食物于她,有种与养生无关的吸引力。
当她在冬夜寒风中、坐在路边吃鱿鱼羹的时候,看到摊贩主人熟练地舀着大汤瓢,就会有一种温暖而心安的感觉。
她不知道摊贩主人是否不得不如此营生,也不知道做这行的利润多寡,但她能坐在这盏小灯下,闻着油香、尝着热汤,她就觉得幸运。
有人请客,或某种大型聚会时,她会在陌生的人群中穿梭,欣赏雪白的桌巾所衬出的高雅食物,想着人与食物的奇异互动。
大部份的人都是在那里看人,或被人看的,只有她看的是食物,也看什么人会选些什么食物。
看他们吃东西的样子,就是一种最高的娱乐享受。
所以今晚的晚宴,她又是自动当壁花--其实说是墙上的苍蝇也不为过--她膝上是一盘高耸如小山的食物,嘴中不停咀嚼,两眼骨碌碌地跟随厅中众人手上的食物打转。
墙角这张椅子,是她从屏风后面拉出来的。物尽其用啦,没事藏椅子做什么?要她学别人那样站着吃,太累了。
吃了大半个小时,她总算尝遍了buffet桌上的每一道食物,算是不虚此行。
正在暗喜自己不认识半个人,免去了社交的虚套,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她抬起头。
“嗨。”
果然仍是陌生的脸孔。她对男人的长相从无研究,所以无法加以评估,什么发型、轮廓、身高、比例、体型在她来说都毫无高下之别,琐碎如同今天的云量、湿度和风速。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只有三个字--不认识。
“嗨。”她回了一句就别开眼光,继续吃她的。
眼前的人却仍杵着,动也没动。
好吧,这罗马磁砖的地板又不是她铺的,没权利赶人家,所以她大方地任他站着。
“方小姐您好。”过了十几秒,陌生人终于开口了。
咦!认识她呀?恣然再努力研究了一下那张脸。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那张嘴正有礼地微笑着。这实在不是充分的信息,她还是认不出来。
“您好。对不起,您是”她有自我介绍过吗?刚才和谁打过招呼,她早忘了。
青艳总说她对事比对人有兴趣,所以才很少注意到男人,恐怕只有当男人做出什么叛离常理的事,才会引起她的注意,甚至欣赏。
总之,凡人都没希望啦!
恣然才不敢苟同。青艳的男人论,至少要打个五折。
不过眼前这个男人持续地礼貌微笑,是那种商场上标准的世故男人,她真的是过目就忘啊。
他伸出手来,她只好站起身来回握。他的手平稳而温暖,包裹住她的。
“我姓渊。”他简单地说。
有点奇怪喔,他有什么理由不说全名吗?恣然把刚才冠在他头上的“标准”两字在心里划掉。
“渊先生。”
就算这男人不算标准了,她的兴趣仍在海平面下拉不起来。既然他没有多说的意愿,她点点头就开始转身,准备走回buffet桌去进行补给。食物比男人有趣太多了。
“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才开始的。”
她半转的身子定住了,眉头也皱起来。
他在说什么啊?怎么突然跑出这样一句?而这一句话,又怎么听起来有点熟悉?
她转回身来,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心里则在转啊转--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才开始的?说得真好耶!她举双手赞同--但他干嘛没事冒出这一句?掉书袋也不是这么掉的吧?
喃,是尼采的名言吗?不对;梭罗有点反社会,可能是他说的
“你是真不记得了。”他摇头,仍带着那种温和如春风的微笑,高三全校辩论大赛,主题是人生有目的吗?你狠狠打败我这个辩论社社长,却又拒绝入社,记得吗?”
“喔,是你。”
她指着他,人是有模糊的印象了,但呃名字还是记不起来。
“渊平。”
他微笑加深,甚至含着打趣的意味,明显地知道她在回忆之路上仍是个路痴。
“渊平。”
她合作地点头。原来那是她自己的话嘛!难怪听起来有点熟。好佩服自己,随口说说都像世界名言,还让人记得这么清楚。
不对--
“你不会是一直记恨到现在吧?”
他嘴角弧度不变,但她开始怀疑他是在忍笑。
“不,我当然是服输了,不然也不会三顾茅庐邀你入社。”
她一挥手“什么茅庐啊!你没事就跑到我们班上来,害我被死党烦了好久,以为我终于开窍了,这能怪我避贵社而远之吗?”
“开窍?”他有礼地询问:“那你开了吗?”
她眨眨眼。咦!什么意思?那么温文的微笑、平静的口气,怎么出口的是这么诡异的话?
他不可能是在跟她调情吧?怎么也看不出来啊。
那一定是取笑了。她不怀好意地也邪笑了一下。要拌嘴她最行了,以前她能打败他,现在难道会输?
“渊先生,别说是七窍了,我全身上下没一窍能让男人通的,大概天生残疾啦!”
他脸色不变,连眼也不眨,硬是把她这带色的话给接下来了。
“这样的你都能让人叹服的话,哪天如果顿悟了,一定很不得了。”
喔,以赞美回应讥讽?还不带任何颜色?果然高明!
“谢谢,不过听说人快死的时候,就会豁然开朗,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嘛!所以我还是慢慢等的好,最好等到百年大寿,再来顿悟开窍也不迟。”
她连孔老夫子的话都照样扭曲,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他终于笑出声来,嘴角非常迷人,她看得却皱起眉。
这个男人果然不大标准。自己辨识人的能力什么时候变差了?
他明明是世故、矫柔造作、一百句话中勉强有几个字是真心的、商场上圆滑如蛇的那类人种之一,不是吗?
放眼厅内数十个男人,哪个不是这样?成功就有成功的代价,通常代价是不可能再忠于自我。
听青艳说,这是成功中小企业奖的年度聚会,而且这票人比在大公司里居高职的人更拼命,也更可怕--其实青艳的用词是更高明--因为他们都不愿听命于人,非要自己当老板。
当老板就高明吗?恣然从来没这种野心。当老板是要发号施令、还是要赚更多钱?这两者她都兴趣缺缺。
这个渊平,当然也是那种一心想往上爬,而且非要爬到别人头上的人了。但他笑得真心而爽朗,让她很是意外。
“你一点也没有变。”他轻声说。
她不知道他以前怎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所以没办法响应一声:你也是。她耸耸肩,算是不置可否。没变总比变差好。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他问。
“我今晚只是代替同事来充人数的,我白天替公司做文件的翻译。”
他偏头看她“我记得你说过,想当无业游民。”不带一丝嘲笑意味。
“差不多啦!我很少进公司,都是在家里做翻译--或外面随便什么地方,年少无知的时候,以为喝西北风也没关系,现在当然是向现实低头啦!”
她说得一脸可怜,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我相信你不会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他却没被她夸张的口吻唬过去。
她这么容易被看透吗?奇了,他又不认识她,却说得如此笃定。
“那你是做什么的?”有点好奇了。
“我开学校。”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间很小的实验学校,类似森林小学或夏山学校,但因为在市区中央,没山也没海,只有菜园和花圃,所以称作菜花学校。”
菜花学校?恣然眼睛瞪得好大。有这种好玩的东西?她怎么都没听过?
也难怪,她沉迷于文学和翻译工作,每天除了看网上的英文报以外,连收音机都不开的,电视呢没有。她也许是台湾屈指可数的无tv族之一。
但她在屋顶上有块小花圃和小菜园--怎么这么巧?
“你自己开的?”
“我和几位朋友合伙的,因为很小,也很节俭,所以不需要很大的投资。”
她发现自己往他挪近了一步。“你有几个学生?什么样的学生?”
“我们现在有三十五名学生,从五岁到十八岁都收,学费也很低,但是实验性质很浓,所以并没有挤破头的现象。”
听他的口吻,似乎也不希望有太多学生排队加入。
“什么样的实验性质?你都教些什么?”
“很难用说的。你想来看看吗?”
她意外地眨眨眼“你开放参观吗?我并没有什么甥啊侄啊的可以帮你广告”
他摇头。“我不需要广告,只是欢迎你来看看。”
“你不缺师资吧?”
他又起了笑容。她那种对任何推销企图高度过敏的反应,他似乎不以为忤。
“我不缺。”
“那好吧。”
她是真的非常好奇,但从不打扰别人、淡泊无欲的日子过久了,还真难打破惯性。
他递上一张名片。“随时欢迎,我们二十四小时都开门。”
她又傻了,楞楞瞧着手中的名片。
菜花学校--可以作梦的地方
渊平 梦想家
* * * * * * * *
没想到,真的是没想到。
没想到又会遇上她。
渊平带着微笑接过三个男孩送上的萝卜丝蛋包--这是学校里鸡舍捡来的蛋、菜园里拔来的白萝卜,三个孩子合力煎出的,香味四溢,蛋也金黄而软嫩,煎得恰到好处。
“很棒!”
渊平在三双期待的眼神下尝了一口,衷心赞美。
没来由的,忽然就想起她,大概是那天她大啖美食的幸福神情太深刻地烙在脑海中。
这些年来她还好吗?
高中时的他,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禁要苦笑。
争强好胜、意气风发,不只在辩论社出锋头,连学生会、吉他社和商管社也不放过。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当遇上了一个全身上下都有一种云淡风轻之感的奇怪女孩时,他才会一直忘不了。
说她凡事无所谓也不尽然,至少那份头脑和那张嘴就快得很。她说起话来又狠又准,让人难以招架。
想当年一场辩论下来,他不但甘拜下风,甚至惊为天人--不是在情感上,而是在心灵上。
他不只是对她的辩才惊奇,更被她的想法所震撼,几次想请她入社,也想交她这个朋友。
她却是不能再明白地拒绝了。
他记得第一次去她班上找她,引起不小的骚动。他是校里的名人之一,虽然从来无心于交女友,仍然不免成为女同学注目的焦点。
他在门口一露脸,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传来,还有女孩子专有的那种半羞、半表演的笑声。
没办法,他本来是请女的副社长去邀方恣然入社,却铩羽而归,他只好亲自出马。
“我想找方恣然。”
他对门边两位聊到一半、停下来看他的女生说。
那两个女生互看一眼,好像是暗传什么密语一样,他不懂,也不想懂。
然后两个一起跑去找人了;他的眼光跟随着她们,准确地锁定方恣然。
她正埋头啃着一本相当厚的原文书,对两个同学像宣布什么世界大事的夸张模样先是皱眉,然后是叹息,接着就转过头来看他。
他隔着半个教室,越过一堆好奇眼光,对她有礼地点了点头,却使她的眉皱得更深了。
他不确定她是不爱人打扰她看书的好时光,还是不喜欢男同学公然上门找人。
她常有男同学来找她吗?他不禁要想。
这让他头一次对她的外表审视了一下。
根据他的观察,他的同性平辈对女孩子的外表很挑剔,常常对美眉流口水,而对所谓的恐龙则是来上一堆不入流的评语。
愈爱批评的男生,通常自己长得愈不怎么样,常常让他觉得好笑。
而她呢?
他对女孩子很少品头论足,这大概是第一次。
她的眼睛很有神,黑白分明:头发长度齐肩,不烫不染,也没特别剪成什么型,这倒是满少见的。
身材嘛均匀适中,看起来很舒服。
这样的女孩,应该不会常有男生如苍蝇般绕着飞,这是他合理的评估。但她的眼神明显带着不耐,让他狐疑。
她坐在原地好半晌,他本以为她是想熬到上课钟响,让他不得不离去,但她慢慢把书合上,起身朝他走来。
“嗨,我叫渊平,我们在辩论赛上遇到过,你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她很温和地说,明亮的眼睛直视他。
当然二字,给了他不小的希望,他微笑说:
“我想请你加入辩论社,全市大赛就快到了,我们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谢谢,但我没有兴趣。”
她仍然很有礼,仍然很温和,他却强烈感受到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会参加全校大赛,难道不是对辩论很有兴趣?”
“那是个人自由参加,我爱说什么都可以,若是代表班级或学校,就不一样了。”
那场辩论赛是校运活动之一,所以设计得特别有娱乐性,由自由报名的个人组成一队,和由他领头的辩论社队来打擂台,题目是:人生有目的吗?
他是正方的结辩,而方恣然则是负方的结辩。
她是最后上台的那一个,一开头就举纳粹屠杀犹太人的例子,把全场都吓了一跳。
“纳粹的人生目的是什么?杀人吗?犹太人的人生目的是什么?被杀吗?如果都不是,最后却还是不折不扣地发生了,那人生的目的到底有什么用?”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楞在那里,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天外飞来的一笔。
她的逻辑诡异至极,却又不能说没道理,这才是最惊人的一点。
她却彷佛自己说的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继续下去:
“我们想想看,自己小时候立下志愿,都想当些什么?航天员?总统?老师?都是一些精英分子的职位,对不对?有人立志要当收垃圾的吗?有人立志要当水电工、修马桶的吗?那如果大家的人生目标都达成了,谁来收垃圾?谁来修马桶?如果说人生的目标没达到就算失败了,那我们要让那些天天做着收垃圾、修马桶这种社会很需要的工作的人,情何以堪?”
她滔滔不绝,最后又说到人生的目的,其实都是别人帮我们定的--
“我们为什么要结婚?因为这样才能传宗接代?那我们为什么要传宗接代?如果这是人生的目的,那不能生的、或结不了婚的人,是不是干脆不要活算了?”
观众中有的笑了起来,但大部份的人嘴都张得大开,跟他一样。
“从小到大,我们有真正想过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小时候要听大人的话,当学生时要拼命读书,长大了要成家立业,然后要照顾子女及父母。这样就是人生的目的了吗?没有自己真正决定的目的,最多也只是盲目跟着人群走罢了。
“人生是没有目的的。当我们定下所谓的目标,人生就等于走进死巷,因为再高的目标,都是我们没有经验过、全凭别人告诉我们的。你要当大明星?但你知道大明星的人生是怎样的吗?如果你死拼活拼到当上大明星了,才悔不当初地发现,这根本不是你要的人生呢?”
她看了看台下的数百位观众,微微一笑--
“大家听到这里,一定会问:那怎么办呢?难道我从明天开始,什么目标都没有地过日子?人生如果没有目的,我们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回答很简单,人生是没有目的的,人生本身就是目的。我们尽情地活、自由地活,这就是真正的人生了。根据别人帮我们定的目标去活,那才叫白活呢!那等于是活别人的人生,根本不是你自己的。
“你想要有事做?我给你事做;去告诉你爸妈--对不起,我不想当医生,我想去学木工;去告诉你老师--对,我是同志,我并没有错,请不要大惊小怪,我并没有头上长角;去告诉你老板--我不想陪你去喝酒,晚上应酬不是我的工作,要开除我你就试试看;去告诉你先生--不,我不想生孩子,请你谅解,不然我们好聚好散。如果这些是你的真心话,你就要照着真心去做。
“这种对自己诚实、面对别人也能坚持的事,你做不做得出来?这样的目标够难了吧?但人生中你做不到这些,还谈什么崇高的目的?人生够短了,我们一定要摆脱所有别人定的规则,不然人生根本不是自己的。一句话,送给大家: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才开始的!”
说完她下台一鞠躬,起先全场静悄悄,连师长都面面相觑,但几乎在同一秒,震耳欲聋的掌声响起,还有人站起来叫好。
他看着坐回椅上的方恣然,她看起来很诧异,似乎对观众的反应极度意外。
他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特意来比赛的,也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接受。
在那一刻,他也领悟到,那些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的人生,不会建立在别人的规则上。
别人怎么看她,她一点也不在乎。
那是怎样的境界啊!
她不过和他一样的年纪,为何能够有那样的见地、那样的洞察?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样的疑问,大概是现在他会站在那里的真正原因,不是只为了辩论社未来出赛的胜算。
但要说服她入社,看来不大简单。
“我们不会给你压力,只是想向你好好讨教。如果你不想出赛,当然也不会勉强。”
她摇头“我空闲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花在社团上。”
“你想要多一点时间看书?”
她奇怪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在看书。那是什么书?”
“对不起,那是我的事。”她开始转身要离开“入社的事就只有抱歉了。”
他苦笑“你还真不拐弯抹角。”
她挥挥手,像是在说--有拐弯的必要吗?
第一次求才,无功而返。渊平吃着蛋包,苦笑着回忆。
过了两、三个月,学生会缺人,尤其很缺为学会宪章初步起草的文才,他又想起了她。
不知那样锐利却又不羁的脑袋,会想出什么样的大计?他简直好奇得不得了。
他又回到她班上;这次,窃窃私语变成公然的指指点点,方恣然身边的女同学甚至笑不可抑地你她肩头,使她瞥向他的眼神满含不耐。
如果不是他特别挑了中午时间,可以等上是是一小时,她大概是不会出来见他的。
“又有什么事吗?”她挑起好高一道眉。
“这次想请你帮学生会一个大忙。如果不行,小忙也好。”
“我不是说对社团没兴趣了吗?”
她的口气仍不带火气,但是听起来有些忍耐。
“你上次加入辩论赛,一定是对那个题目特别有兴趣,对不对?”他忽然转了个题。
她看了看他“没错,看了那题目就觉得不吐不快,于是才决定报名。”
“所以如果是你有兴趣的事,就可以考虑分出一些用来看书的时问。”他指出。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帮的忙很有趣?”
“我希望如此。”他微笑“我们想要为学生会的新宪章拟定初步的草案,再交由学会干部讨论修改,最后由全体学生投票通过。我希望你能帮忙起草的工作。”
“旧宪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他们学校都有近百年历史了,学生会大概也同样古老,宪章应是行之有年了。
“很八股。”他正经八百地回答。
她似乎很郑重地考虑了几秒,才摇头。
“虽然有趣,却是太过重大的责任,占用的时间一定也不少。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搞出来的东西,绝对过不了校方那一关。”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然而他不愿立刻放弃。
“如果是当我的顾问呢?替我的方案下意见?”
她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别人脸上,也许会显得无礼,但她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给他一种淘气又神秘的感觉。
“我不是喜欢妥协的人,我的意见如果会被灌水或冲淡,对我来说会很痛苦。我相信你一定有许多好方案,照你的心去做就没错,你不需要我去搅局。”
“你不觉得学生会正需要人来搅局一下?”
不知为什么,她的再度拒绝竟没有让他气恼,也许他是快习惯了。
“若要我去,就不只是搅局,而是革命了。”她再摇头“你难道还没搞懂,我根本是反权威的?学生会的存在,既无权力,又无影响力,校方才是你该搅局的对象。但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你选择的路,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沉默了半晌“你也并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不是吗?”
“没错,我是被动分子,自扫门前雪,没有半点拯救世界的梦想,那个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们这种有行动力、又知道怎么在体制内行动的人了。”
他很确定她是在明褒暗贬,正想辩驳回去,她已经举手阻住他。
“你会想邀我,我受宠若惊,真的。不过我很确定,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她以为他是怎么想她的呢?他自己都不甚确定。
第二次邀请又败下阵来。在走回自己教室的短短路程中,不知怎地竟有些落寞。
他并未真正期望她会答应,不是吗?
过了好几个月,他投身于各种活动,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再想起她。
要不是被学生会推出在翠业典礼上代表致词,他大概不会再想起她的。
但师长建议他以“人生新阶段的期许”为题,人生二字,好像与她连成了一气,让他不想到她也难。
他并不担心再吃闭门羹,他的脸皮够厚,也从不是内向害羞的人。不过再去打扰人家,好像有些说不过去。
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是很合理的要求。
但最后他还是出现在她班上了。
这次是准备期末考的最后关头,他以为她会拉着长脸,她却只是懒懒地打了招呼。“怎么还有空来啊?”
他耸耸肩“只是来请教一下而已,不是找你去忙什么大不了的事。”
“请教?没这么严重吧?”
她拿起手中的东西咬了一口,他看了看,是个蛋饼。
他偷瞄一眼她桌上的东西,又是一本名著之类的,不是课本或参考书。
她还真勇啊,不会是要准备拒考吧?
“你想上什么科系?”他忽然问。
她慢条斯理地嚼了嚼“这跟你有关系吗?”
她还真是注重隐私。
“只是好奇而已。我来是因为我得在毕业典礼上致词,主题是人生新阶段的期许,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
她微笑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微笑。
“还真八股啊!”他不禁回应她的笑容。“题目既然八股,就只有在内容里努力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你敢告诉大家,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开始的吗?”
“当然敢。”
他的回答似乎出她意料之外。她想了想又说:
“还是不要好了,那话已经说过,就没有新意了。你大概的主旨是什么?”
她没有再赶他走,让他大喜过望。
“我想告诉大家除了读书之外,还应该去经验人生。打工也好,旅行也成,当义工更佳。总之不要走一直线的人生,以为除了死拼大学之门,人生再无第二选择。”
“很好,我喜欢。”
他哑口了,她拒绝时不留余地,赞美起来竟也毫无保留。
“你要听我的想法,其实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人生该学的,去活就学到了。坐在教室里,能学到什么呢?工作技能,要去工作才学得到;待人处世之道,更要面对各式各样的人、处理各式各样的问题时才能学得到。学校把我们聚在一起,其实是可以教些东西的,可惜都教了些废物。”
果然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不过他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学校该教什么东西?”
“性、理财和育儿之道。我们踏出社会后最需要的就是这三样。”
什么?!他愕然瞪视着她,不知该笑还是该脸红。
“性排第一位?”
“这难道不是青少年最念念不忘的东西?结果老师不教、父母不谈,大家只好上色情网站。这算什么鸵鸟政策?”
他眨着眼,实在不知该怎么接口。最主要的是因为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只不过说的是别人怎么样也不会说出口的东西。
“这些你不必放进讲稿里,免得吓死太多人。”她又微笑了“照你自己的想法去说最重要,因为只有真心话才最动人。”
他讷讷地道谢过后就回自己教室了,一路都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招呼。真心话最动人
她说的话,他都没有忘记。
渊平吃完最后一口蛋包,看着三个男孩笑着跑远的背影。
又重逢了啊这样算是重逢吗?
对于她是否会来看他的学校,他并不抱任何期望。他说她一点也没变,是真心这么觉得。她仍喜欢文学,仍直言不讳,仍淡泊无求。
淡到几乎不记得他了
说不出是怅然还是悸动,他看着窗外正在菜园里嘻笑除草的学生,想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