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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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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我知道又是什么来到了我心间。一种压抑?一种不安?一种沮丧的情绪?或者是一种倒霉的感觉?不,我不能准确地说出它到底是什么,但又非常非常地熟悉它。它曾无数次地不期而来,就像一个极其讨厌的熟人,又像一个无法摆脱的魔鬼!每当我要认真地去做一件事,它定会在关键时刻不幸来临,使我轻松愉快的心立刻抽缩起来,所有想好的事都无法进行下去。每当我为此而深深恼丧,我又看见它在黑暗中向我狞笑!我真想一把抓住它把他掐死!它便拼命地向我心的深处扎进去,我的心就会痛苦地渗出血来!它是胆小的,它不敢和我正面作战。但它却常常是胜利者!它来去无踪,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向上帝起誓:我能感觉到它,就像现在它正折磨着我一样。

    天空是晴朗得像没有天空似的,静寂着一种空洞的压抑。山坡上长满了浓绿的树木。有几只鸟儿正向那里逃窜。河边那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仿佛有一种腐败罪恶的气息慢慢升腾出来。想想千百个秋天以来所衰败的那些野花和荒草;每一个秋尽时死去的无数的昆虫和一些小动物;每一阵风雨和黑暗中飘落的生命和死去的希望!这就叫归宿吧?所有的,一切的下场。罪恶和死亡是诱惑而不可抗拒的啊!

    那片蓬蓬的草地上有一条星星点点撒着些羊粪的弯弯曲曲的小径。我要嘲笑一下那诱惑,向那小径上走去。

    这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时分。不远处学院的宿舍楼才只亮了一两盏灯,在夕阳的余晖中并不显得明亮。我正沿着那条小路独自默默地走着,不知是在寻觅着什么,还是在躲避着什么。好像下了决心似的,就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知这小路到底通向何方?

    前面转弯处,有一片开阔的水面。浅浅清清的,连水下的荇草都清晰可见。水中倒映着天空斑斓的云朵,是那么地深远啊!我走过去,蹲在一块突出水面的大石头上,俯身凝望着那云天的倒影。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那云影便悠悠地荡漾起来。望得久了,仿佛整个身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我真想把自己溶进那云影中去啊!想起那些坏情绪的积累,想起这些天来所受的那些压抑和煎熬的痛楚,想起那些挥之不去的烦愁,想起那许许多多的懊悔和恼丧,有两滴水珠滴落在我脚边清凉的溪水里,泛起一层好看的涟漪。我用手摸了摸潮湿的脸颊,呀,那是两点泪滴!

    妈的!眼泪这么容易就掉下来,像个小女人似的,还想干成什么大事呀?这不禁又使我蔑视起自己来。

    我站起身,无聊地捡起旁边一枚扁圆的石子,向水中抛去。“打水漂”曾是我少年时的拿手好戏!只见那枚石子轻巧得像长了翅膀,在水面上不断地跳跃着,水面上留下了一长串优美的圆形波圈,在水面上慢慢荡漾开来。我不禁又鼓舞起来,是的,我还不曾对自己失去信心,只要用心,什么事会总也做不好呢?我又捡起几枚石子,认真地一个个地跑向水面,不知为什么,竟没有一枚能打出漂亮的水漂来!我就不信了!我在身旁又捡起一枚扁平而圆润的石子,这一次,一定要打出更漂亮的水漂来!我是那么地自信,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有一种预感,一个信念,我这小小的兴致和愿望一定能够成功实现!我调整了一下姿势,仔细地、奋力地抛出去----

    “嗵”的一声,那石子竟像赌气似的一头扎进了水里----

    “混蛋”!我气急败坏的高声骂了出来。脑袋“嗡”的一声,胸口像是让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一阵恶心。

    你看“它”又来了!它一定就躲藏在我的身体里,像章鱼一样紧紧吸附纠缠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假若不是终有一天它自己厌倦了离我而去的话,我是再不能摆脱它的啦!

    低垂了头,回到那片草地上,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仿佛总也走不尽的小路,一直走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两条腿也像不是我的,自动地机械地向前迈动着。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不知要走到何时?

    天渐渐地黑暗下来。

    我不知走到了哪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暗淡而陌生。

    正在此时,我仿佛感觉到一个东西在慢慢地接近。一个生命,一个熟悉的气息!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回望着远处,一个依稀细瘦的身影正向我靠近。

    噢,是他?一定是他!我的朋友,一个在朋友二字前面不必另加任何修饰词的朋友。一个从少年时直到现在的朋友。虽谈不上是生死之交,但彼此的生命中早产生了某种抹不去的依恋。无论遇到什么烦愁和困难,都会彼此给予信任、安慰和鼓励。我们曾一起奋斗过,也曾一起为失望而叹息。甚至可以说,我们时常是彼此相亲相爱的。只是我们都羞于承认罢了。

    我看见他在草丛中摇摆。他走近了,在我身边站住,他望着我的眼睛,我也望着他的眼睛。我看不出那里是责备还是安慰,是疑惑还是同情,我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我不想听它的责备,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他最好什么也别说,他最好不来。说实在的,别让他知道,我现在并不需要他。

    “天都快黑了,走这么远干嘛?回去吧。”

    听了他这简单的一句话,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使劲点了一下头,喉头里仿佛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应声。虽然他那句话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圈好像还是一下子热了,酸了,眼泪又差一点落下来。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却把一只修长的手臂搭在了我的肩上。我迟疑了一下,便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的,踩着厚草和石子,静静地走回去。

    一切都将过去,但失去了的也不会再来。那还更有什么会是永远不灭的呢?

    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太阳早已落进了山的那一边。东边的树梢上出现了一弯清瘦而明亮的新月。

    作于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