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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劳作的妇人们多少有些不自在,朱达几人也不像外面那么随意谈笑,不在意归不在意,可也不能表现的太过随便。
在那些升腾着蒸汽和烟气的屋外有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放着草编的托盘,上面摆着一个个煮熟的鸡鸭蛋,有些已经凉下来了,有人用坛子和草编箱笼把他们装起来,在泥封或者封皮上盖上达川号的戳记。
有些蛋壳破碎的咸蛋被拣了出来,破损太严重的被收拾到一边,蛋清蛋黄完整的放在另一边。
“这个事一定不能含糊了,腌蛋一旦碎了外壳,可是很容易坏掉,咱们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现在可都是走远路的和草原上的鞑子吃用,万一吃出好歹这买卖就做不得了。”
在这边管事的却是李总旗家的婆娘,百户总旗的夫人往往都是差不多的阶层,相比于大部分蒙昧懦弱的妇人来说,武家出身的她们算是见过世面,性格也很刚硬,倒是适合管这样的场面。
李总旗的婆娘性子已经算是温和了,可比起村里的大部分妇人,哪怕是平时表现很泼辣的那些,都比不得这位李夫人能管事做事。
“少东家放心,这事不会含糊的!”李总旗的婆娘干脆利索的回答。
每到这个时候,李总旗总觉得有些尴尬,可又说不出来什么,自家婆娘在这一摊事上赚得可是不少,夫妻两个都开始琢磨积攒几年替儿子买个副千户的身份,这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更不要说家里那节节高的好日子。
说起这“少东家”的称呼,李总旗叫不出来,他婆娘却喊得轻松顺口,这里面自然有身份地位的差距。
朱达对李总旗的夫人也很客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过几处之后笑着说道:“婶子,煮坏掉摔坏掉的蛋贴补伙食没啥,大伙干活也辛苦,但别把这些让大伙带回家去,这是规矩,大家习惯了会坏事的。”
“少东家,我想着在这吃也是吃,回去吃也是吃,反正不能卖的,既然少东家说了,我一定照办。”李总旗的夫人下意识解释了两句,被自己丈夫恶狠狠的瞪过来之后,立刻改了口。
朱达脸上笑容依旧,态度愈发的温和,解释说道:“婶子,你让他们带回家坏的,开始他们觉得是情分,后来就觉得是应该,你没觉得这些日子煮坏掉的腌蛋有点多吗?”
这话说出来,李总旗的夫人愣了下,还没等他丈夫用眼神示意或是提醒,这位李夫人恨恨的拍了下手,满脸懊悔的说道:“我说呢,这几天扣了三个人的工钱都不顶用,从前坏不了那么多,现在却出了这样的麻烦,还以为是收上来的蛋有问题,少东家,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
“不用,不用,有意无意的也不好说,你把规矩定下来,也就没那么多是非和毛病。”朱达笑着阻止。
在这个院子里,他始终没有训斥什么,大概看了一圈之后就带着人出了院子,留在院子里的李总旗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恶狠狠的扫视院子里劳作的妇人们。
他们出了院子之后,却和三个巡视的青壮碰上,等这巡逻的队伍过去,李总旗连忙要对朱达说话,朱达摆手说道:“李叔,我说过多少次,对事不对人,婶子那边有什么事,我说明白了,照做就好,李叔若是每次都这么客气,以后大家就生分了。”
被这番话一说,李总旗讪讪的停住,表情却没刚才那么僵硬了,不过大家都觉得朱达有些生气,但大家也知道,朱达虽然算得认真仔细,可也不算什么小账,刚才被劳工占便宜的事他不会放在心上,可现在都能看得出朱达的沉默,难到为这个生气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刚才那件事勾起了朱达的回忆,朱达想起在学校时候的几次参观学习,因为所去的都是自家学校的前辈工作的地方,介绍解释起来都颇为实在,没什么掩饰和虚假,所以知道了不少内情。
酒店的自助餐厅在部分时段会有剩下的食物,这些食物品质优良,又没有人动过,能保存到下顿当然要储存起来,可有些生鲜却没办法这么做,但大多数有规模的酒店都是将这些食物处理掉,而不是给员工食用或者拿回家去,从情理上讲这是浪费,不过酒店这么做有他们的道理和曾遇到的教训,当你给他们吃或者拿“反正要处理掉的”,到最后都会变成吃或者拿“所有的”......
这样的过程和结果,与人性本恶没什么关系,倒不如说是不合适的规则会放大人的私欲,会对事情本身造成破坏。
当年知晓这些规则和为何指定这些规则的原因后,朱达和身边的同学们都觉得一时回不过味来,很简单的事情又觉得很复杂,但到最后都能得出差不多的结论,出发点如何,人心如何,其实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要有个合适的规矩,然后严格的执行,并且根据实际情况不断的做出调整。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即便有不同凡响的见识,即便有个有实力的义父,能把生意做到这个局面都很不容易,何况还不是全心全意的扑在上面去做,朱达在经营的时候,当真是战战兢兢,时常反思。
能以腌蛋生意为轴,将禽肉制品,羽绒羽毛制品以及辅助的地方特产联系起来,这和他当年专业学习分不开的,食品加工的技术和知识在这个时代算是手艺,而在那个时代已经是个系统工程,尽管这些都不是朱达的本行,可这些校内校外学到的和了解到的,足够在这个时代做出小小的奇迹。
但朱达觉得这个奇迹的原因有三成是自己的专业知识,另七成反倒是当年郑重思考过几天,后来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道理——要有合适的规则,然后严格执行,然后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这一摊生意里,能用上的自己人都不多,就连父母双亲那边也只能说是信任,能力就不用提了,其他人更不必说,能建立起简单的信任就很不错,偏偏所要做的那些生产和生意需要大量的人手,朱达就是用“规矩”来逐渐发展壮大。
在一开始的时候很难熬,可朱达找准了关键点,切合了市场的需求,让他所做的副食生意销路大好,又有足够丰厚的利润,靠着这些撑过了人力上的缺失和错漏百出。
规则的确定和推行并不顺利,大部分的村夫村妇对这个没有任何的概念,愚昧自私等等反倒是他们的显性表现,区区朱家三口镇服不了他们,朱家赚到的钱反倒会被他们觊觎窥伺。
但朱达比起其他人来说还有一个优势,除了还算宽裕的钱袋子之外,他还有刀把子,在秦秀才和袁标的面子下,向伯也力所能及的帮了忙,再怎么偷奸耍滑,再怎么好吃懒做,在棍棒鞭子甚至刀斧面前,都很容易被纠正。
又这么磕磕碰碰的走了一年,生意规模扩大,利润大增,原来不习惯这套规矩的人,开始意识到在这套规矩下自己能赚到和种田差不多,甚至更多的收入,一切就开始变得顺利,靠着越来越大的规模和利润,朱达也和越来越多的人建立了信任,比如说,李总旗一家,比如说郑家的几个近支亲戚。
即便如此,细节中的不如意依旧有很多,那些执行规则维护规则的人也在做违犯规则的事情,朱达觉得没办法对父母和师父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放心,无奈下,在秦秀才某次提醒后,朱达开始在产业里安插眼线,可靠得住的内线也不是那么好找。
他没有为这个烦恼太久,杨家将升平盐栈的生意转给大同左卫的人之后,大同左卫的指挥们根本没办法像秦秀才那样运营,各家争权夺利的内斗更不必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安插自家人做事发财的位置都不够,别说从前的那些伙计之类,这些伙计管事之类都是在秦秀才的规矩下做熟了的,在朱达的简陋作坊和店铺体系里,算是难得的人才了,最起码能让朱达的种种考虑能够实现。
至于这大半年,朱达来河边新村的次数少了很多,但说话份量却越来越重,旁人对他也是越来越敬重,开始朱达以为是自己威信建立起来,等知道真实原因之后当真哭笑不得,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三年来因为训练量大和营养跟得上,身体发育的也快,看身材好似成人,言谈举止更是成熟,在这样的外形相貌下,所说所做比起十二岁瘦弱少年的所说所做有说服力的多,原因之二则是大家情不自禁的畏惧。
当知道大家情不自禁的畏惧之后,朱达没有任何的欣喜,反倒是旁敲侧击的问大家知道了什么,有这个感觉的人给出的回答都一致,就是下意识的觉着畏惧,好像遇到猛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