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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 陈太太也没有诸人想的这般愚笨,陈太太是有自己打算的, 她老人家主要是想着,这生意上的事,要不要等丈夫儿子回家后,跟着一道过去,岂不显得更好么。
结果, 这个着三不着两的大儿媳,就爱抓尖揽事的瞎忙活, 啥事都爱自己出头, 根本不知把事往深处想,真个闹事包!陈太太想到褚韶华光顾自己出头卖脸,半点不为家里考虑,就一肚子的不满意。
褚韶华的确没陈太太想的这样的“长远”,自始至终这卖粮的事都是褚韶华在联系, 陈家父子都没空,柜上的事还忙不过来哪,难道还叫家里男人为这事操劳。也就是褚韶华有空时过去打听一二,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交情, 如今不过一买一卖罢了。就是陈家父子回来,跟着一道去, 无非也是带个路, 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褚韶华就想着陈三叔小邵东家大老远的过来, 自然要先办正事的。难不成还在家歇上三天两宿, 再去卖粮!
面粉厂有些远,褚韶华一面走一面同小邵总管、陈三叔说了,看他们是先去面粉厂开的粮铺还是直接去面粉厂。陈三叔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不知道这俩地方的差别,小邵东家直接道,“去面粉厂,柜上无非就是个管事,面粉厂里是根本,咱们去厂子里瞧瞧,也看看他厂子的规模。”
陈三叔虽说上了年纪,也是一村之长,这出门却是处处跟着小邵东家走,凡事都是小邵东家拿主意,他老人家半点意见都无。
褚韶华见陈三叔没什么意见,李管事更是小邵东家家里的人,自然更不会反对。褚韶华在路口拦了四辆黄包车,面粉厂路远,凭两条腿得走到天黑去,不如坐车。待到了面粉厂,褚韶华要结黄包车的账,李管事何其老辣之人,早先一步给了车钱。褚韶华看陈三叔一幅安之若素的模样,就知道他们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了。褚韶华心说,怪道陈三叔家里殷实却是从没有出门做生意,只守着田地过日子,委实是少了些机伶。
褚韶华笑对小邵东家道,“让少东家破费了。”
“这有什么,若不是少奶奶去信,我们也不能知道北京就有面粉厂的事儿。”小邵东家掸掸身上的玉青色绸衫,风度翩翩,“还得有劳少奶奶引荐。”
褚韶华已来过面粉厂,与门房也认识,同门房说一声,门房便引着几人进去了。面粉厂的东家姓潘,就在厂子里管事。
潘东家望之亦不过三十许人,正当年华,是剪了辫子的,却并非时个流行的中分偏分,而是一头黑发整齐的向后抿去,用发油打理齐整极了。虽是剪辫子的新派人物,却是并未着洋人的西装,而是一袭深色长衫,整个人透出那样一股子形容不出的儒雅精神。褚韶华福一福身,笑道,“潘东家您好,我又来了,不请自到,没打扰到您吧。”
潘东家一看就是受过西洋教育的人,对待女性十分尊重,潘东家笑着拱手,“陈太太是我的贵客福星,上回陈太太说老家不少乡亲也有余粮,没想到这么快就给我带了客户过来,我得谢陈太太。”与小邵东家、陈三叔、李掌事拱手为礼。
“您真是太客气了。”褚韶华笑,“您是前辈,可不能这样打趣我一个晚辈。”
潘东家请几人坐下说话,潘东家理事的地方都是西式布置,并不奢华,厅里是一组深色沙发,两长两短,褚韶华是妇人,自然就坐了一畔的单人沙发,有管事端上茶来。潘东家示意先给女客,褚韶华接了,客气的曲指在几上敲了三下,这是她早就知道外头规矩,在家里是不讲究这些的,不过祖父在时曾告诉过她,在外头有人给递茶,尤其是接有身份人的茶,必要还礼,以示尊敬。当初褚韶华第一次见潘东家时,就是这个小细节,让潘东家一眼就看出来,褚韶华虽是乡下来的,可必然家里出过讲究人的。
相较之下,陈三叔就显得略拘谨了些。
手比白瓷茶盏还要细腻三分的小邵东家则是另一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物。
褚韶华俐落的给潘东家介绍了一行人,“邵东家是我们县首屈一指的大东家,我们县乡贤会的首领,以往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家,若是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找邵东家的。别看邵东家年轻,他家老爷子是我们县有名的仁义长者,老爷子年纪大了,如今有事都是邵东家在管。三叔是我们村儿的村长,三乡五里的事儿,三叔最清楚。李管事也是做买卖的老人了,这趟过来,一路上吃饭住店的事,都是李管事张罗。”
褚韶华这话,真是说的人人满意。这里头的玄机,潘东家更是一清二楚。这位年轻的邵东家,虽则年轻,不过想来邵家在县里比较有威望。潘东家干面粉厂的,收粮卖面的生意,收粮的话,自家能有多少田地?何况若想把生意做大,必然要向外收粮的。市里的粮食,找那些田地多的大家主就是。可县乡里的粮食,必要有本地乡党的配合,这粮才好收。邵家是当地大户,陈村长又是当地现管的村长,至于李管事,这样的忠心管事潘东家是常见的。只听褚韶华的介绍,潘东家就很满意这次褚韶华带来的人了。
褚韶华的底子,潘东家也摸过,夫家在北京城有两处绸缎庄,家境尚可。这样的人,起码不是骗子。
潘东家颇是直接,笑问,“几位过来,不知是有多少粮食?”
小邵东家道,“接到陈太太的信我们就过来了,毕竟信里许多事说不清楚,这次来就带了六车粮,约摸两千多斤。要多的,家里还有。不满您说,老家里的乡亲们多是以种田为生,平时间一两百斤的卖粮,在当地也卖不上价。倘您这里价钱合适,以后不单我们几家的粮食,就是乡亲们手里的粮食,也可一道卖到城里。”
潘东家原想自己就够直接了,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直的。就潘东家本身而言,自也愿意建立长期客户,潘东家道,“如今的新粮还得大半个月才能下来,现在的粮食价钱不错,比上次陈太太卖粮时还贵了一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也得看粮食的质量,陈太太上次的粮都是一等好粮,自然价钱好。要是方便,我这里的老杨是收粮的老手了,不如着他随你们去看看。倘是一等粮,就按现在的价钱。若是你们家里还有粮食,只管运过来,若是粮食到了,价钱跌了,我依旧按现在的价钱,如果粮价涨了,我就按涨了的价钱给你们算,如何?我这里是一手交粮一手现钱,没有任何拖欠。”
这自是人人愿意。潘东家让手下管事拿出一张现在的粮价行情表给几人看,这行情表上,一等粮什么价、二等粮什么价,还有三等粮的价钱,都写的清清楚楚。
小邵东家与陈三叔都看过,皆没什么意见。小邵东家与李管事道,“李叔,你随杨先生过去验粮。”又看向陈三叔,看陈三叔那些粮是个怎么处置,有没有什么交待。
陈三叔道,“我也一起回去吧,他们几个,我不亲眼瞧着不大放心。”
褚韶华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卖粮没什么意思,她比较喜欢听潘东家这样有见识的人说话,她便道,“三叔,那我就先不回了,一会儿我跟小邵东家一起回,他头一遭来咱家,我怕他不知道回去的路。”又同陈三叔说了自家住址,“甘雨胡同由西向东第二家就是。卖粮的事听杨先生的,杨先生验粮的手艺没的说。”
陈三叔应了。
潘东家起身相送,陈三叔忙让潘东家留步,与李管事、老杨回了甘雨胡同。
褚韶华留下听潘东家小邵东家谈生意,小邵东家瞅着褚韶华打趣,“这地址我得记牢,免得不慎丢了。”
褚韶华哈哈一笑,道,“上次我是头一回见潘东家,说句心里话,以前在外头路上也见过不少洋派人物,那些人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言语谈吐,都带着一股子洋味儿,穿是穿的西装革履,说话必然是咱们汉话中夹带着几句叫人听不懂的洋文,我十分不知当如何形容。原我以为,洋派人物都是那等样的作派,后来乍一见潘东家方知何为新式人物。潘东家未必不懂那些个洋话,可说起话来温雅和气,就是待我一介小小妇人,也不似旧式人那般看不起,当时我生意虽小,潘东家也一样对待。我心里对潘东家人品十分敬佩。”端起茶慢呷一口,继续道,“邵东家也是我们县一等一的人物,别看邵东家爱打趣人,心肠很不坏,上次我一位婶子被土匪绑了,就是邵东家出面去土匪那里谈判,土匪对我那位婶子客气相待,后来把人平安救了出来。邵东家其实是一腔侠义心肠的人。我虽是小小妇人,也知些世间道理,见着您二位这样的人物,心里格外的仰慕,就愿听你们说说话,也让我多长些见识。”
褚韶华这样的口才,不要说一介女子,就是男人里比她更会说的也不多见。况,她之为人,爽俐中更带一种率直,心中无私,更绝非寻常那些小意殷勤之人,而是另一种更为广阔的气概。
褚韶华一席话把俩人都说笑了,何况又不是谈什么机要事,褚韶华爱听就听呗。潘东家先随意的聊了聊自己面粉厂,多少台机子,工厂的规模,基本上北京城都是吃他面粉厂磨的面。说一些工厂的事,潘东家也要探一探邵东家的底,开口第一句就问到了点子上,同邵东家打听县里田亩多少。
褚韶华当时就听的眼中一亮,想着潘东家这话可真是问到了点子上,且这话一出,可见潘东家的气派。只是,这样的事若是叫她答,她是答不上来了。小邵东家只是一笑道,“我们县算是个大县,县里多是种小麦、玉米、大豆之类的作物,田地的话,以前听县长提过,在册的有五十万亩左右。不过,田地的肥厚也不同。”
双方都是心里有数的人,一问一答就知道都是做足功课的。小邵东家道,“我们县就是一样,没什么大地主。家里有个千八百亩地的就算是田地多的了,离北京远些,兼并的不是很厉害,多是一家有几亩田、十几亩田、几十亩田,都能过得日子。这些年兵荒马乱的,也有不少地方闹饥荒,我们那儿算不得什么富庶地界儿,可这些年也没闹过饥荒,好好坏坏的,总有人们一口吃的。”
“如今这就是好地方了。”
“是啊。”邵东家道,“您工厂的机器是美国机器还是德国机器,我听陈太太说机器不小,产面量也高,我这回来可是想开开眼界。”
潘东家一笑,请二人一道参观车间。邵东家处处留心,看机器数目与潘东家说的并无差别,机器不算新,却也不旧,工人穿着统一颜色的衣裳,戴着大口罩干活。这磨面的车间难免有些粉尘,声音也大,震得人耳朵轰轰响,外头烟囱里突突的冒着黑烟,可能在百年后就存在不环保的问题,不过眼下这样的工厂可是当下首屈一指的新式工厂。
待回到客厅,潘东家想到邵东家对机械挺留心,还特意看过机器上的铭牌,回忆一下邵东家的谈吐,便问,“不知邵东家哪个大学毕业。我看你不似私塾学堂能教出来的。”
小邵东家笑,“比起前辈,我是后进。我大学在美国读的普林斯顿大学机械系,我对现代机械都比较感兴趣,就是回家被我爹按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这好容易能出来看看。”
潘东家想了想,“啊,我读书那会儿,还叫新泽西学院。”
“唉哟,我与前辈竟是同一所大学读的书,这可真是缘分。”
“那倒不是,我当初是在英国剑桥念的大学。假期时受朋友之邀去过美国,新泽西学院是美国名校,贤弟能去那里读书,我看贤弟的年纪,应该是五年前第一批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吧。”
小邵东家谦虚,“侥幸而已。”
潘东家都觉着奇怪,想着邵东家这样年轻的留学生,当年还是庚子赔款出的国,如何回国卖起粮食来了。倒不是看不起卖粮食的,而是小邵东家名牌大学机械系毕业,怎么着也能找到一份体面工作的。小邵东家似是看出潘东家的疑问,搔搔头道,“当年我也没想考出去留学,那会儿我在保定府读书,我爹去看我,听闻人家要招留学生,政府给钱出洋读书,我爹那个心切,硬逼着我去考。我是去年刚回国,出国好几年不在家,家里也实在想我,这一回来就舍不得我再走远,索性就在家住些日子陪陪爹娘。这不是遇着收粮的事儿,我就过来了。一则为家里分忧,二则也是出门走一走。”
一个老牌留学生遇着个新留学生,那能说的话题就多了,称得上是相谈甚欢。说着说着,就见老杨陈三叔回来了,老杨把开的条子给潘东家,道,“东家,一共是九百七十斤麦子,都是一等粮,如今货账两清。”
褚韶华一听就知不对,拉来的粮食,少说一车也有四五斤,六车粮,怎么也有两千斤的,如今只有九百多斤粮食,那剩下的粮食呢?褚韶华眼珠往李管事陈三叔脸上一扫,李管事神色尚好,陈三叔则是面有些许尴尬。小邵东家亦是个机敏人,他当时根本就没打哈哈略过此事,而是看向李管事,问,“李叔,咱们拉来的粮食都卖了吗?”
李管事答道,“都卖了。”
褚韶华问,“三叔,你们带来的粮食可是出了什么差子?”她是个遇事解决事情的性子,所以就直接问了,陈三叔却是欲言又止,褚韶华一笑,摆摆手,看潘东家、小邵东家一眼,收回视线,笑与陈三叔道,“三叔,这并无妨碍,这趟请你们过来,实在是潘东家这样的人物,不见一见可惜了。老话说的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今儿能见潘东家一面,咱们就是不虚此行。”没有半点生意生出波折的沮丧,说的陈三叔面色也好许多。
潘东家含蓄的点点头,与陈三叔道,“陈村长不要放在心上。”
陈三叔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褚韶华也便没有细问到底是怎么出了问题,她瞅一瞅窗外,见太阳西斜,落霞渐起,便同潘东家道,“潘东家,时辰不早了,先前说的家乡的粮食的事,我也算未曾食言。以后再有什么事,就是你们之间沟通了,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只管打发人给我送个信儿,我家地址您也知道。我该告辞了。”
小邵东家亦起身道,“今日能与前辈相见,不枉此行。我家里还有些存粮,明日我便回乡,将粮运来。”
潘东家笑道,“好。今天你们各有事务,怕是没空留下来多叙,待得来日,由我做东,咱们可得好好喝几杯。”说罢起身送诸人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