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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平来同我禀报时, 已然打探清楚了事情原委。
原来卫恒离开后, 因心情烦闷, 先是借酒浇愁,痛饮了几大杯,跟着便纵马出府,想到演武场去同兵士们对打上几场, 发泄一番。
哪知却在半道上碰见何修和何彦这对堂叔侄。那二人也是存心挑衅, 故意拦在卫恒的马前。
因为杀兄之仇, 卫恒素来最是憎恶何俢,当下便直言道:“杀人兄长者, 安敢拦于吾前。”
又见何彦立在何修身边,一袭紫袍,上用金丝银线绣着海蛟纹,头戴青玉冠, 腰上佩着卫畴亲赐给他的战国时名剑青虹,这一身华贵无比的公子服饰瞧上去, 竟比卫恒这个卫畴亲子更像是齐王公子。
许是在何彦身上, 卫恒再次品味到自己比不过他人更得父亲钟爱的挫败, 卫恒又朝何彦骂道:“尔非吾家子,安敢着我卫家公子服饰?”
何彦便拨剑在手, 嚷着要同卫恒一较高下。
当下两人便到演武场上拨剑较量起来, 引来不少军士观战。初时两人不过点到为止, 那何彦的剑术如何能同卫恒相比, 不过比划了数招便被卫恒用剑指着胸口。
卫恒不愿再理会他这手下败将, 转身欲走,不想何彦却突然低声说了句什么。
跟着便见卫恒额上青筋爆起,本已打算收起来的长剑朝何彦当头劈下,口中怒喝道:“竖子找死!”
听观战的军士讲,卫恒当时便如一尊煞神一般,浑身上下都布满了杀气。吓得何彦将手中长剑一扔,转身便跑,饶是如此,仍被卫恒在臂上砍了一剑,若不观战的兵士看着不对,怕卫恒惹出乱子来,忙上前拦下了他,只怕何彦还得再添上几道剑伤。
卫恒一冷静下来,便立即去跟卫畴请罪,哪知何彦早已先他一步跑到卫畴面前一番哭诉,告了他的黑状。
等到卫畴去跟他请罪,卫畴只问了一句,何彦臂上的伤是否是他所为?一听卫恒答是,便立刻命人将他关入天牢,竟是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
我听完后问尹平,那何彦到底说了什么,竟能将素来冷静自持的卫恒激得这般失去理智。
尹平微一迟疑,“禀夫人,那何彦说的太过小声,当时除中郎将外,再无旁人听到。”
我虽仍有些狐疑,也只得暂且将这桩不解丢到一旁,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而是要先想办法将子恒从天牢中救出来。
摆明了,这是何彦叔侄故意设计于他。
那何修和何彦自然是不愿卫恒被立为世子的,想来也是见近日朝臣请立卫恒为世子的呼声越来越高,而卫畴的身体又一日不如一日,头风病发作的越来越是频繁,生怕他允了群臣所请,立了卫恒为继承人。
这才先下手为强,故意去激怒卫恒,说不定何彦臂上那伤,也是故意挨下的,就是为了跑到卫畴面前告状时,能有个实打实的证据。
略想了想,我问尹平道:“父王将子恒打入天牢,可曾给出原委?”
尹平道:“丞相只说了四个字,‘为兄不仁’!”
我心头一沉,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卫畴如今最介意的便是在他百年之后,子恒能否善待他的这些兄弟,他这般严惩子恒,就是要让他明白,即便是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弟,亦是不容为他所伤。
尹平也知不妙,“夫人,此番丞相似是对中郎将极为恼怒,若是不能将中郎将快些从天牢里救出来的话,只怕……”
卫畴是不愁没儿子的,除了最长的卫恒,先前最得他最疼爱的卫玟,还有十几个儿子。在已成年的诸公子里头,能干的亦是不少,譬如那娶了何修女儿做夫人的四公子卫章,便是一员猛将,亦有资格和实力肖想这世子之位。
我细思良久,缓缓道:“子恒身为副相,他的那些属臣必不会坐视不理,当会想尽办法为他求情救他出来。只是今晚,怕是子恒只能先在天牢里委屈一晚了……”
“还请尹寺人替中郎将收拾几身换洗衣物,明日一早随我去见丞相,到时再……相机行事吧!”
即便我想给他送些衣物,也最好先去求得卫畴的恩准,同时也可在面见卫畴时揣度揣度他的心思。
想了想,我又吩咐道:“再备上一份厚礼,明日送到那何彦家中。”
卫畴既然是因为何彦受伤之故严惩了子恒,那何彦那边必是要有所表示的。
那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第二日一早便带着诸般名贵的药材同一份厚礼,亲自去了金乡郡主府,替卫恒同何彦赔了不是。
因卫畴早上那半天要上朝听政,处理公务,只在下午方有些许空闲接见求见之人,我见时辰尚早,便先回府打算略歇一歇,再去面见卫畴。
哪知刚到府门前,便见荀渊立在门前,素来云淡风清的脸上尽是焦灼之色。他一见我就快步奔了过来。
“荀某见过夫人!”
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我便道:“还请荀公子里面说话。”
待入了内堂,荀渊便道:“方才在朝堂之上,我等为中郎将之事求情,请丞相看在中郎将之前攻下荆州、扫平江左的大功上,宽恕中郎将这一回,丞相却余怒未消,反说中郎将居功自傲,还未当上世子,便这般张狂,无故伤人。不但责骂我等属臣劝谏不力,更是颁下令去,若有再敢为中郎将求情者,直接免去一切官职。”
我原本将五分的希望寄托在了卫恒的这些属臣身上,还有朝中那些支持他的大臣们,哪知卫畴竟是铁了心不许旁人为他这个儿子求情。
荀渊道:“如今情势危矣,我等无能,还请夫人——”
他是子恒的臣属,不便直接对我这个主母言明当去做什么,便只说了这几个字。
我点了点头,“我既是子恒的妻子,自当会竭尽全力救他出来。我原就打算过午之后,去求见父王,替子恒求情。”
荀渊长揖道:“多谢夫人!日后夫人倘有用得着荀某之处,荀某愿为夫人甘脑涂地。”
我微微皱眉,子恒是我的夫君,夫妻一体,我救他原是分内之事,如何就将荀渊感动成这样,竟是口不择言起来。
待送走了荀渊,我换了身衣裳,拿出那块卫畴赐给我的鱼龙佩,登车往相府而去。
我原是担心卫畴会不肯见我,才带上了那块鱼龙佩,哪知却并未派上用场,卫畴一听是我求见,便准了我入内。
卫畴斜倚在榻上,头上按着块帕子,面露痛苦之色,显是头风病又犯了。
他半闭着眼,问道:“阿洛求见孤,可是为了给子恒求情?”
我并不敢直接答是,跪伏于地道:“儿妇是来替夫君向父王请罪的。”
卫畴苍老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听说晨间,你亲自去了金乡府上?”
我答道:“儿妇去给郡马送了些伤药。”
卫畴便道:“彦儿虽是你姨母同同前夫所生之子,但吾素来钟爱,且如今亦为吾之半子,又是你的亲表弟,子恒竟然敢持剑行凶,想要取他性命,实是半点不顾兄弟亲情。”
我忙道:“知子莫若父,子恒向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若不是被人有意激怒,是万不会失去理智,做下这等伤害亲人的不智之举的。且他过后便即后悔,亲来向父王请罪。若是子恒仍在府中的话,他必会亲自去同何彦表弟赔罪的。”
原本,我是不愿提及这件事中的是非对错的。以卫畴之能,当日卫恒和何彦之间所起冲突的前因后果,他岂会不知,之所以不问是非黑白,严惩卫恒,并不是听信了何彦的一面之辞,而是为了借机敲打卫恒罢了。可他既如此说,我自当替卫恒辩白。
卫畴冷哼一声,“若他仍在府中,阿洛这是迫不及待地想求孤放他出来?”
我垂首道:“儿妇不敢!父王素来明察秋毫,之所以将子恒也关入天牢,必有您的苦心,等到子恒体悟到父王的这番苦心,您自会放他出来的。”
卫畴这才长叹一声,“汝不愧为吾儿妇也!若子恒能如阿洛这般体察吾意,这世子之位早就是他的了。他于战阵之上,处处料敌机先,怎的却始终不知吾这老父心肠?”
我斟酌了一下,方道:“所谓医不自治、关心则乱,有时越是在意一个人,便难免以己心盼他心,过于求全,反生了迷障。”
“儿妇前些日子读班谷所著的《雍史》,读到《外戚传》中雍景帝的后宫栗姬那一章时,虽然觉得栗姬的言行甚为不智,竟因嫉妒之心,怨恨长公主不时给景帝送美人分己之宠,而拒与长公主联姻,使得长公主在景帝面前时常诋毁于他,进而又因不愿善待景帝其余妃妾而触怒帝心,将自己置于绝境。可转念思之,又觉得栗姬之所以愚笨至此,或许正是因为她被心中对景帝的爱意迷了心窍,才会这般失去理智,意气用事。”
“若她在意的不是帝王之爱,而是帝王能给予她的身份地位,那她自然不会因吃醋而断送了自己和儿子的大好前程。同为帝王的妃嫔,试问让那无宠旧人去善待夺了自己夫君宠爱的新人,这世间有几人能真心做到?”
卫畴听出我话中之意,反驳道:“孤王这些年亦是纳了不少新人,为何不见你姨母也这般拈酸吃醋,心胸狭窄,苛待新人?”
“那是因为父王始终给了姨母身为正妻的尊重与宠爱,您便是再宠新人,也不曾待她们越过姨母。若是那景帝能如父王待姨母这般,对栗姬宠爱不衰,喜新而不厌旧,给她足够的安心,想来那栗姬自会善待景帝其余的妃嫔子女。”
卫畴闻言,闭目静默良久。他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任由头上的巾帕滑落,也不去理会。
就在我担心他该不会是睡着了时,忽听他道:“汝且退下。”
我忙求道:“子恒已在那天牢里待了一晚,他素来喜洁,还请父王准儿妇去为他送些换洗的衣物?”
卫畴却不答应,“且让他在那牢里磨磨心性。三日后你再去看他,这几日,你就留在府里照料你姨母吧!”
好容易熬过了三天,得了卫畴准允,我忙带着尹平往天牢而去。
不想到了天牢门口,却见一个青衣女子手边挽着一个包裹跪伏于地,哭得梨花带雨,正在苦苦哀求那守门的军士。
“求您行行好,放奴进去给五官中郎将送些换洗的衣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