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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只好掉转头,目光不安地望住屠兰龙。
“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老洪,带他去军部,你俩把这事做好。”屠兰龙的口气忽然又温和下来。叫老洪的是11集团军后勤总管,也是从24师过来的。老洪和老王走后,屠兰龙又叫来聚丰粮店瞿掌柜,如此这般安顿了一番,直到觉得放心了,才离开恒通米店。
县长孟兵粮心里,对少司令屠兰龙就有了另一种看法,谁说他只会带兵打仗,他的心细着呐!他这个县长都没考虑到的问题,屠少司令考虑到了,而且考虑得非常周全。备够两年的粮食,这说明,对未来这场战争,屠兰龙考虑得比谁都复杂,也艰苦。想到这一层,他不由得抬起目光,朝谷城方向看了看。屠兰龙判断得没错,鬼子一天两天不会扑过来,岗本不是傻子,他知道米粮城不比谷城,11集团军也绝不像126、137师,岗本会在谷城做足够的调养,直到他认为有能力对付屠兰龙。这是上天赐给他和屠兰龙的绝好时间,这段时间如果抓不住,要想消灭日本人,就是一句空话。
孟兵粮忽然就觉得肩上担子重了许多。
下午两点,上街游行的学生队伍散去不久,屠兰龙的车队又来到大坝器具厂。大坝器具厂位于米粮城最北端,边上就是涛涛不绝的女儿河。这个厂子是屠老司令一手建起的,屠老司令驻扎到米粮城后,不愁吃,也不愁穿。但他愁一样东西:枪炮。11集团军素来独来独往,既不靠蒋委员长,也不靠汪主席,跟傅将军和阎长官他们,也是一脚亲一脚远的,说打时打,说和时和,但,要想指望从他们手里得到武器,笑话!屠老司令以前还有个秘密渠道,可以搞来阎长官和傅将军他们都搞不来的枪支弹药,后来这个渠道被蒋委员长发现了,一怒之下枪毙了六个人,把这条路给堵死了。屠老司令就琢磨着,能不能自己造这玩意儿?等到了米粮城,看到米粮城有一家农具厂,屠老司令笑了。他带着自己的心腹,悄悄出了趟山,去了趟太原,然后又辗转去了趟上海,回来后笑眯眯地跟手下说:“我还以为造枪有多难,原来不难嘛,姥姥的,太原能造,我米粮城为啥不能造?大上海有多大,我看跟米粮城差不多嘛,他们凭啥能造出那么好使的家伙,不就是手里有钱么?我守着女儿河,守着米粮山,还能被钱困住?姥姥的,传我的话,从今儿起,凡是织布的,每天多织一尺奖一张棉票,多织一丈奖一斤大米。弄丝绸的,弄多少军部收多少,价钱比市面上抬高一倍。种烟土的,只要敢种,我屠翥诚就敢收,保他们吃得好,穿得好。但有一条,哪个敢自己吸烟土,统统给我吊城门楼子上,晒他狗日的一个月。只种不吸,我要拿它换钢管!”
这道令下去,极大地调动了米粮山区百姓的生产积极性,一时,种烟土的开始四处垦荒,谁抢得了土地,谁就抢得了屠老司令的信任。儿女可以优先入学堂,出了学堂可以到屠老司令手下任职,到县衙吃皇粮的可能都有。那些织布弄丝绸的,更不用说,一年下来,都成了屠老司令的座上宾。齐掌柜孙掌柜钱掌柜等,都是屠老司令手上发迹的,发迹不只是有钱,还有地位,逢年过节,可以像贵宾一样到梅园去坐坐,可以跟屠老司令的姨太太们打牌,这等好事,了得。又是一年后,屠老司令将自己最得意的58团派到了农具厂,整体接管。农具厂改成了器具厂,团长马德全兼起了器具厂厂长,少校参谋朱宏达兼起了器具厂保安大队长。原来被荒草充斥的四周,全都拉起了铁丝网,平地起楼似的,盖起了一幢幢样式别致的库房。那些个日子,天天有车辆还有马队从米粮山四周涌来,天黑时分,人不知鬼不觉的开进器具厂。原来只有一个烟囱的农具厂,一下子多了五个烟囱,那些烟囱修得跟炮楼子似的,又高又威风。站在远处一看,就像六架钻天炮,一下就让米粮城神气了。
这还不算,此后三年间,11集团军不断有弟兄被调进器具厂,隔段时间换一拨,干干净净进去,灰头土脸出来,外人压根不知道他们进去做什么。这些士兵出来后嘴巴格外的紧,就是亲娘老子问,也不说他们执行了啥任务。秘密是在三年后被一猎人发现的,猎人到红水沟那边的奇女峰打猎,误进了十八洞,两天后从洞里摸出来,吓得掉头就往回跑。人们问他跑啥,他说了不得呀,黑压压一洞,全是枪炮。
据此,米粮城的人猜测,那些士兵被派往器具厂,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屠老司令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从长远考虑,竟然异想天开,派兵从器具厂挖出一条地道,直通河那边的奇女峰。据说,三年时间,他已把半个奇女峰挖空了,里面除了弹药库,还有备战用的工事,老百姓藏身的防空洞,就连战时屠老司令的指挥部,也修在了奇女峰下。这消息极大地震动了米粮城的百姓,也震动了五县三川那些有正义感的人们,纷纷伸出大拇指,为屠老司令叫好。
“他是替咱米粮人着想啊,想想,战事真要打起来,我们不用跑,往山洞里一钻,吃有吃,喝有喝,过去就连皇帝老儿也没做过这事啊。”
叫好声中,老司令屠翥诚装得稳稳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过,通往奇女峰的那条道是彻底戒严了,没有司令部签发的通行证,谁也休想进去一步。
为此,屠老司令跟娘娘山女土匪刘米儿之间,还闹过一场不愉快,刘米儿认定,奇女峰是她先占的,她上山称王那天,就在奇女峰插过她的米字旗,地盘是她的,管辖权自然也在她,11集团军不该出尔反尔,置双方达成的君子协定于不顾。屠老司令懒得听她说这些,他到米粮城,对土匪刘米儿是极其宽容的,一没灭她,二没收编她,这都是念在她也是米粮山人,况且又是女流之辈,拉那么一杆子人不容易,只要刘米儿不跟11集团军作对,不扰民,不抢劫,别的,都由着刘米儿。刘米儿却不管这些,她认定屠老司令是仗势欺人。
“欺负我人少是不,还是欺负我红粉团没男人?”刘米儿非要跟屠老司令论个所以然,屠老司令烦燥地摆摆手:“我说你这丫头,我说了不跟你争你还硬要争,不就一座山么,你想拿拿去好了,又不是啥金山银山。”屠老司令边说,边差人端来一银盘,盘子里放着两把左轮手枪,粗一看,跟美国人造的左轮一模一样,如果拿手里一掂,就觉份量重了,手感也粗糙了点。其实这不是美国人造的,是屠老司令的器具厂最新研制的。屠老司令一是想显摆,二来也想把它送给刘米儿。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手回去不是?
刘米儿望也不望,振振有词道:“看你待我不薄的份上,奇女峰我不要,但十八洞,你一洞也休占。”
屠老司令乐了:“我当你有多大胃口,原来是那十八个洞洞,好,你想占尽管占去好了,我脚步也不送,这总行了吧?”见刘米儿还不开心,屠老司令纳闷道:“丫头,你一向也是讲理的,怎么今天非要跟我闹别扭呢?”
刘米儿赌气地往椅子上一坐:“我听她们说,你从下面打了洞,想把我红粉团一锅端掉。”
“混帐!”屠老司令猛地摔了手里的茶盅,他不得不怒,他平生最听不得这种话。
“我说丫头,你当我屠翥诚是什么人?从下面打个洞,我屠翥诚是老鼠?今天你也就把话说在了这儿,如果说在别处,丫头,我手里这把左轮,没准就要走火了。”
“你敢?!”刘米儿双眉一挑,粉腮一鼓,装作毫不畏惧地站起身,不过那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屠老司令虽是气恼,却拿她没办法,自他到米粮城,没少生这丫头的气,为红粉团和刘米儿伤的脑筋,已经够多了。但屠老司令能把这些消化掉,求同存异,这是他交友的原则,不欺弱怕强,这是他处世的原则。从他改口叫刘米儿丫头那天起,他心里,其实就已容了她,不但是容,还有点,还有点什么呢,屠老司令说不明白,也许,所有的气恼和宽容都融在丫头两个字里面了。
屠老司令赫赫笑笑:“我说丫头呀,也就是你敢跟我顶嘴,顶得好,你不顶,我还闷得慌。不过顶归顶,话我还要说,往后那些没屁眼的话,少听。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打仗靠得啥,靠得是手中的枪炮,靠得是弟兄们不怕死的那股拼劲。那些偷偷摸摸乱七八糟的勾当,我屠某不干,丫头你也少干。”
“那你真没打洞?”刘米儿脸上绽出了笑,双眸闪着晶莹,语气俏皮地问。
“又来了不是?不谈这个,喝茶,喝茶,这可是上好的黄山毛峰,我平日舍不得喝的。”
刘米儿是聪明人,话到这份上,再也用不着问,诡谲地一笑,捧起茶盅,极斯文地呷了一小口。她喝茶的动作,忽然间就像是大家闺秀,让屠老司令痴望了好久。
那天走时,刘米儿还是拿走了两把左轮。“白给不要,我又不是傻子。”心里一边得意,一边又疑惑,这么精致的左轮都造得出,没准,传说中的火炮、37步射炮,他也照样能造出?
刘米儿小看了屠老司令,她太低估屠老司令这方面的能耐了。其实从上海回来,屠老司令对大坝器具厂到底能造啥,精致到啥程度,心里就有了底。凭啥?他从上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一班人回来的。打仗平天下,靠得不只是前面那两样,还有重要的一样,屠老司令没跟丫头说。
这一样就是他花重金从上海一家兵工厂请来的三位师傅,其中一位还是留过洋的!
有了这三位,加上屠老司令的脑瓜子,小小的大坝器具厂,就让所有操持枪炮的人惊得咂舌了。
送给刘米儿的那两把左轮,还不是大坝器具厂最好的,如果把最新研制的左轮拿出来,怕是吓得丫头要大叫。至于炮,那就更不用说。按屠老司令的话说,炮是枪械里面最糙的,能造得了左轮,造得跟美国佬的一模一样,天下啥样的炮,就都能造。事实上,那个时节,大坝器具厂的造炮能力,就已高得让人惊叹。只是,屠老司令牢牢地封锁了这个消息,就连一直想窥探到机密的阎长官,也让他一次次的懵了。
3
器具厂厂长、58团团长马德全迎接了少司令屠兰龙。
在昨天那个会上,马德全已被晋升为自卫旅旅长,考虑到器具厂的重要性,屠兰龙要求,马德全继续留守在器具厂,同时,新成立的自卫旅全部开进器具厂,器具厂的戒备越发森严。
屠兰龙跟马德全简单打过招呼,在一干人的簇拥下,往厂区里走去。单从外面看,器具厂似乎没啥看头,尽管院子里盖了不少库房,但这些库房跟屠老司令在城区各个部位修的炮楼子相比,还是逊色得多。但你真要到了车间,也就是造枪造炮的地方,你的双眼,就会立马变直了。
可惜,车间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去的。县长孟兵粮跟手枪队队长吴奇被保安大队长朱宏达请到了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就是一间极普通的平房,里面摆了几张椅子,一张方桌。
“条件简陋啊,请各位多担待。”朱宏达一看就是那种精于世故的人,他虽是少校参谋,昨天那个会,他也没轮上晋升,但他眼里的自信,却一点不比马德全少。在军衔比他高的吴奇面前,他仍然表现得优越感十足。
“这是老司令的传统,好钢用在刀刃上嘛。”县长孟兵粮接过勤务兵递上来的茶,脸上附和着笑说。这话是他到米粮城后听说的,甭看老司令屠兰龙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但他恪守一个原则,该花的地方,不惜一个子儿。不该花的地方,半个子儿也别动。这些年屠老司令的钱,除了用来建工事,修炮楼,多的,花在了米粮山区老百姓身上。至于11集团军弟兄们的住舍、娱乐、还有逍闲的地方,没啥大的变化。但屠老司令并不薄弟兄们,弟兄们从军部领的军饷,还有养家补贴,却比任何一支部队都高。所以弟兄们非但没怨言,积极性比来米粮城之前还要高。
孟兵粮跟朱宏达喝茶寒喧的时候,手枪队队长吴奇的目光警惕地瞅着四周,这是习惯,只要跟着司令出行,吴奇的眼睛、耳朵,不,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是紧着的。过去十几年,他跟着老司令屠翥诚出行过无数次,中间也遇到过一些惊乱,最危险的一次,歹徒已穿过五道防线,逼近了屠老司令,但危险最终还是被他化解了。只要他在身边,屠老司令就能确保毫发无损。可惜,屠老司令最终出事的那次,偏偏没带他,那一天他在器具厂。
孟兵粮凝视了一会吴奇,无言地垂下了头。
这个时候,屠兰龙已跟着马德全,查看完三条生产线。这是屠兰龙见过的最紧凑的生产线,大同的时候,屠兰龙也不定期地到地方各厂子去巡视,说是巡视,主要就是代表军方去训话,去鼓舞士气。部队需要鼓舞,地方同样需要鼓舞。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部队跟地方其实是捆在一起的,作为驻守在大同的最高军事长官,屠兰龙肩上担的,不只是大同的安全,还有大同的发展。但,那些号称管理至上的大厂子,生产线也远没小小的器具厂这么紧凑。屠兰龙看着看着,脑子里忽然就浮出义父那张慈善的脸来。恍惚中,他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日子,那是他第一次跟着义父走进器具厂,厂子里的一切包括生产线吓坏了他,看到刚刚组装好的一挺挺机枪,屠兰龙失声叫道:“爸,私造枪支是违法的,要是让委员长知道”
话还没说完,义父就高声骂道:“违姥姥个法,委员长,委员长啥时给过我一支枪?”
见他瘆白着脸,义父又道:“龙儿啊,这可是你爸的命根子,若不是这器具厂,委员长和汪主席能那么高看我?你爸为这份家业,把不该搭的全搭了进去,还好,他们没辜负我,也没辜负米粮山区的父老。米粮山有了它,甭说是共产党,就是蒋委员长来了,也得胆寒三分。”义父脸上充满得意。
应该得意。这是那天屠兰龙看完整个器具厂后发出的感慨,都说义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屠兰龙也这么认为,但,那一天屠兰龙忽然觉得,用这四个字形容义父,太简单太潦草了,岂止是深藏不露,简直就是一座山么。都说11集团军有个器具厂,能私造枪炮,也都说义父到处搜刮民财,把米粮山区五县三川九十二沟但凡有地有家业的大户们照头敲了一遍,但他们哪里能想到,义父会在这弹丸之地,在女儿河畔,毫不起眼的一块地盘上,建起这么一座了不起的工厂。说它是器具厂,只不过是义父用来掩人耳目罢了。怕是这儿的生产能力,能赶得上半个汉阳厂,技术甚至比汉阳厂还要高。汉阳厂装备的是整个国民军,而义父这家厂子,却只装备11集团军,怪不得11集团军将士脸上,个个是不可一世的笑容。
开眼界,真开眼界。等他跟着义父从地道里走出来时,他的心里,就不只是敬重了,甚至生出几分敬畏。他怪怪地盯住义父,从三岁被义父收养,十五岁跟着义父征南战北,屠兰龙心里,义父永远是那么的高大、完美,慈祥中透着严厉,宽容中含着苛刻。但是这一天,义父的形象完全变了,变得陌生,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龙儿,你怎么了?”屠翥诚被儿子的目光望得不自在,讪讪地笑了笑,问。
“爸,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话,那天的屠兰龙,真有一种做梦的幻觉。
屠翥诚释然一笑,拉着儿子的手:“龙儿啊,爸现在告诉你,这厂子是怎么建起来的。”
于是,屠兰龙听到一个近乎神话般的故事,大字不识一个的屠翥诚,居然在心里早就埋下一个心愿,要建一座兵工厂。为此,金戈铁马浴血奋战的那些个岁月里,屠翥诚的心,始终为这个秘密所动,他留心观察一切枪械,他把战场上缴获来的枪炮拆了装,装了拆,发誓要解开里面的机关。也是在那段日子,屠翥诚留心所有能造枪炮的地方,留心所有能造枪炮的人。功夫不负苦心人,屠翥诚终于靠着自己的双手还有智慧,建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兵工厂。
“知道么,花在这个厂子上的黄金白银,能买下你整个大同城!”屠翥诚最后说。
屠兰龙信。他虽然不知道这些黄金白银从哪来,但他相信义父的能力。一个白手起家带着三五个人做土匪然后占山为王学刘米儿那样把持一个山头尔后又拉竿子起队伍直把队伍闹到阎长官眼皮下的义父,把自己的一生涂写得令人眼花缭乱,闻之血脉贲涨,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
“少司令,去那边歇歇吧。”一直陪着屠兰龙的马德全悄声说了一句。
这句话唤醒了屠兰龙,他摇摇头,把义父的影子暂时驱开。
已经荣升为旅长的马德全是在十二年前被义父从子水县城一家铁匠铺发现的,那时他还是一个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打得一手好铁,力气尤其大得惊人。义父带兵路过子水县城时,特意去了铁匠铺。这是义父的习惯,每经一地,必须要看的地方,就是当地的农具厂还有铁匠铺,单是用此种手段收留到他旗下的,怕就不下二百人。如今这二百人全都集中在马德全魔下,他们是大坝器具厂骨干中的骨干。上战场是骁勇善战的将士,回工厂是技艺精湛的技师。要说马德全跟屠兰龙,还有另一层关系,义父屠翥诚收留马德全后,念他心灵手巧,人又实在,还讲义气,实在喜欢得不行,一个深夜,屠翥诚将马德全唤到帐下,将自己的心思讲明了,说想收他为义子,问马德全乐意不?马德全喜都来不及,哪还能说不乐意,当下,就按规矩,磕了三响头,行了拜父礼。公开,他唤屠翥诚为屠司令,到了私下,跟屠兰龙一样,也唤爸。巧得是,屠兰龙后来所娶的妻子祖茑茑,竟是马德全的远方表姐,只是两家地位悬殊,一直不好意思相认罢了。有了这几层关系,屠兰龙跟马德全,就远不是上下级那么简单了。屠兰龙到米粮城就任11集团军司令第二天夜里,就悄悄将马德全唤进梅园,二人密谈了一个晚上。当然,这是最高机密,至今尚不被外人所知。
屠兰龙跟着马德全,往里走。走了不到五十米,一阵湿气涌来,凉凉的,屠兰龙知道,他们进了地道。地道口五十米处,是马德全办公务的地方,这间密室大得很,差不多有云水间六号厅那么大,里面除了办公用的桌凳,还安装了一台机器。
屠兰龙走过去,站在这台擦得锃亮的机器面前:“这就是德国车床?”
马德全点头:“这车床可是立了大功的。”
屠兰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在车床上面,那股冰凉的感觉让他周身一震:“我听义父说过,为这车床,他还找过孔先生。”
孔先生就是孔祥熙,义父怎么跟孔先生搭上的关系,屠兰龙不知道,但孔先生曾多次帮助义父度过难关,这些事实他都清楚。
“是啊,如果不是孔先生,甭说搞到德国的车床,怕是连德国一根下角料都拿不到。”马德全深有感触地说。
“德全,你告诉我,在这个山洞里,有几台这样的机器?”
马德全想了想:“不多,算上去冬新进的那台牛头刨床,一共是十一台。”
“十一台,还不多?”轮到屠兰龙惊讶了,十一台进口机器,这得多少黄金啊。
“少司令,如果把第三条生产线建起来,至少还需要五台。”马德全又说。
屠兰龙收起抚摸在车床上的手,长叹一声:“这我明白,德全啊,眼下怕是没了机会,你知道我这次来的意思么?”
马德全凝视着屠兰龙,好久,才怯怯问:“少司令,战事真的避不过?”
屠兰龙苦笑了一声:“德全,别人这么问,那是别人,你德全这么问,我可要失望了。”
马德全脸一红,关于日本13师团的消息,他是第一个听到的,但他一直抱着幻想,希望日本人能绕道过去,不要给米粮城带来战乱。今天屠兰龙的脚步一到,他就知道,这个幻想破灭了。但心里,他是真不想再听到炮声的。
“少司令”马德全欲言又止。
“德全,你告诉我,眼下我们库存的枪炮还有弹药,还能武装多少力量?”
“枪炮再武装三个旅没问题,弹药就有点紧张。”
“如果我要再成立一个炮兵旅呢?”
“炮没问题,只是时间来得及么?”马德全忧心忡忡盯住屠兰龙,他毕竟是军人,屠兰龙话一出口,他便知道,屠兰龙要做什么了。是的,如果真要对付日本13师团,没有炮兵旅,不可想象。
“时间不用你操心,德全,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能调的炮全给我调出来。还有,这半个月,你要开足马力,全力生产,能生产啥生产啥。半个月,明白么?”
“少司令”马德全脸上突然涌上一股惆怅。
“怎么了?”屠兰龙眉头一紧。
马德全垂下头,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厂子马上要停产了,实在对不起,德全无能。”
“停产,怎么回事?”屠兰龙大惊,感觉一盆凉水浇下来,刚才还在胸中燃烧的那股火,唰地熄灭。
“无缝钢管还有造炮用的铁材全都用光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拿钱去买啊!”屠兰龙不由得起了火,声音比刚才高出许多。
“我也是三天前得到的消息,上海进货的通道被封,老司令开辟的那条秘密通道也被封死。有人发出话,一根管材都不能流入我区,我们派去接货的人被他们黑了。”
“黑了?谁这么大胆?!”屠兰龙腾地拔出枪,旋即又意识到,这是在自家兄弟面前。他将枪重新放回枪套里,一双眼睛恐怖地瞪住马德全。
马德全没有明说,但从他委屈的目光里,屠兰龙忽然意识到,断米粮山后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阎长官。
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马德全抬起头,望着他,却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重了许多。
良久,屠兰龙抬起目光:“没有别的办法?”
马德全摇摇头:“该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钢管是紧俏物资,能生产的地方就那么几家。况且这一路运过来,要经过几十道卡子,他们不发话还行,他们一发话,几条道上的朋友都不敢运。”
“这么说,你这几百号人,明天就该打烊睡觉了?”屠兰龙不甘心地又问出一句。
“这倒未必,枪炮是造不出了,但造炸药,手榴弹没问题。”
屠兰龙斟酌了好长一会,重重道:“那好,钢管我想办法,你的人,全力以赴造能造的。”
“是!”马德全如释重负,刚才这番谈话,让他起了两身冷汗。
两个人就别的事又商谈了一会,马德全提议,让屠兰龙到山洞里面看一看,屠兰龙摆摆手:“里面我就不去了,有你操心,我这颗心还算踏实。眼下需要我看的地方太多,柴米油盐,我得一样一样问过来。”
马德全理解地点点头,大战在即,凡事务必以细为重。屠兰龙这样做,明着,是对自己管辖的范围来一次巡视,暗,却是在稳定民心,稳定军心。他忽然想起老司令屠翥诚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民不慌,则军不慌,民一乱,军则必乱。”这一老一少,打起仗来风格迥异,治军治民方面,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屠兰龙临告辞时,马德全忽然多了句嘴:“她们娘俩那边,可好?”
屠兰龙已经迈开的步子忽然停住,像是被电击了般,半天不得动弹。尔后,他苍凉地一笑:“德全啊,啥不该问,你偏问。”
一连几天,屠兰龙的步子奔波在米粮城各个角落,大到学校工厂,小到家庭作坊,能走到的,他全都走到了。而且从第二天起,他一改心事沉重的样子,时时处处,脸上都挂着轻松诙谐的笑。他跟掌柜们打趣,间或还说些米粮荤话,逗掌柜们一乐。在裁缝铺刘裁缝那儿,屠兰龙还出其不意跟刘裁缝新娶的三姨太开了句玩笑,惹得三姨太又惊又喜,末了,屠兰龙许愿说,改天抽空,一定请三姨太去看白蛇转。三姨太当下就颤颤答:“能跟少司令一同看戏,是奴家上辈子修的福哎。”刘裁缝不明就里,还以为屠兰龙真要请三姨太赏戏,眼睛一白,酸溜溜地抢白三姨太:“妇道人家,哪有你跟少司令说话的理?!”
巡视完米粮城,屠兰龙又带着县长孟兵粮跟手枪队长吴奇,到临近几个乡里看了看,所到之处,他都受到了乡民们的热情欢拥。特别是那些保甲长们,表现出的热情甚至比迎接老司令屠翥诚还要高。县长孟兵粮大约是被这股热情感染,发自肺腑地说:“以前只知道米粮山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今日跟少司令实地查看一番,才知道是老司令治理有方,深得民心啊。”
屠兰龙对孟兵粮这番话,既没表示反感也没表示赞同,途经三川之一平谷川时,屠兰龙突然问孟兵粮:“听说你以前还兼过民团团长?”
孟兵粮脸赫然一红,这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奉上司之命,去一个叫和渠的县上做巡视员,说是巡视,其实就是协助县府做点事,顺便当好县府跟专署之间的联络员。没想到和渠那几年匪患闹得厉害,可以说是匪患搅得百姓鸡犬不宁。和渠一带又没正规军驻守,迫于无奈,县上成立了民团,选举民团团长时,几派力量又争执不下,都想把民团抓在自己手里,最后专员一恼,直接任命他当了民团团长。这段子历史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少司令屠兰龙却把它打听到了。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孟兵粮谦卑而又不安地笑了笑,猜不透屠兰龙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屠兰龙并没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让阮小六停车,车子刚停稳,吴奇还未来及替他打开车门,他便拉孟兵粮下了车。吴奇和阮小六要跟过来,屠兰龙示意不必。他跟孟兵粮穿过一大片干草地,翻过一座小山包,站在了一块巨石上。巨石叫望川石,站在这里,辽阔的平谷川尽收眼底,川呈东西走向,如一条长长的地毯,一头延伸到绵延无尽的米粮山,一头,则系在若隐若显的天险九龙山那边。屠兰龙曾怀疑,平谷川实则为一河流,若干年前,这儿一定是碧波荡漾,水草茂盛,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河流干涸,或者改道,留下这一望无际的古河道。后来义父告诉他,不是,这儿原本就是辽阔的大草原,明万历年间,这里还是朝廷的驯马场,后来连着发生几场大地震,将平谷川摇得东崩西裂,辽阔的草原变成了起伏不定的丘陵带,两边还生成悬崖峭谷。“但这川养人呢,长草,长药,还长庄稼。”义父说。
虽是初春,料峭的寒意仍然阵阵扑来,脚下,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生出。草马上要绿了,这一川的庄稼,又该播种了。两个人凝神望了好长一阵,屠兰龙突然问:“如果有强敌进犯,这偌大的平川,该有多少人护卫?”
孟兵粮一怔,他正看得出神呢,要是把平谷川全部开耕出来,那能种多少庄稼啊,怕是养活五县三川的百姓都没问题。忽听屠兰龙问他,孟兵粮眉头一锁,想了想说:“不会吧,哪有那么傻的敌人,会跑到这平川里找死?”
“回答我的话,如果真有强敌进来呢,守住这川,得多少人?”
孟兵粮不敢随意了,知道屠兰龙带他来,绝不是看风景,这阵更不是没话找话。他认真地看了看川谷两头,又冲西南边茫茫的米粮山脉凝望许久,才道:“如果真有强敌进来,这里就是埋葬他的好地方。”
“此话怎讲?”
“司令你看,平谷川虽然开阔,但从地势看,它是一条布袋子。往远看,这布袋一头系在九龙山,一头系在米粮山脉的牛头岭。往近看,它的一头就系在前面那两座悬崖间,那两座悬崖,就是天然屏障,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保护神。必要时,将两座悬崖一炸,乱石一堵,任它千军万马,想进入平谷川,难!”
屠兰龙早已注意到那两座悬崖,它就在离他们一公里不到的地方。孟兵粮说得没错,那两座悬崖,就是这条口袋的系子。
“如果我要放他们进来呢?”他又问。
“这好办,一头堵住米粮城,一头堵住前面的四道坝子,他们就乖乖进来了。”孟兵粮脸上露出一层微笑,他似乎明白屠兰龙的意思了。
“说下去。”
“进由得他们,出,就由不得他们。两边架起炮火,逼他们往里钻,钻到三棵树那边,就可以从容地扎住口袋,这时间他就是再强大的敌人,也只能乖乖受死了。”
屠兰龙紧着的眉头终于松开,孟兵粮一番话,让他看到了此人的另一面,看来,他那个民团团长,没白当。
“那我再问你,守住对面的村庄还有百姓,不让敌人穿过去,得多少人马?”
孟兵粮几乎没怎么想,就道:“这容易,平谷川看似辽阔,真正的缺口,就那么几处,别处既或是冲破了,敌人也会乱了方向,而且很容易被我们化整为零,一撮撮地消灭掉。那几处缺口是关键,守住它,也用不着多少兵力,如果指挥得当,我想两三千人足矣。”
“这么自信?”
“这不是自信,这是地形造就的。这里看似开阔,其实是易守不易攻。”
屠兰龙暗暗点头,看来,带兵打仗,孟兵粮不比谁差,怪不得义父要说,这个人,值他十万大军。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兵粮,如果我不给你一兵一卒,你能守住这平谷川么?”
孟兵粮蓦地收回远眺的目光,吃惊地盯住屠兰龙:“少司令,你的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回答。”
孟兵粮这下不敢再轻狂自大,屠兰龙刚才那一问,越发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难道?
“司令,这个保证我可不敢做。”
“如果非要你做呢?”屠兰龙几乎是在逼迫着孟兵粮了,他的眼里不光有威严,还含着隐隐的期待。
“如果非要我想办法,那我只能回到以前的老路上,不过司令,枪炮你可得支援啊。”
“那你还等什么!”屠兰龙出其不意捣了孟兵粮一拳,脸上忽然笑容绽放:“我的孟大县长,我屠兰龙就等你这句话呢!”
“司令,你吓我一跳。”孟兵粮抹了把头上的汗,心里悬起的那块石头轰然落地,他也开心地擂了孟兵粮一拳:“我的大司令,原来你是在考兵粮!”
“哪敢!”屠兰龙爽朗一笑,到了这时候,他再也用不着装了,他的目的已达到,此行最重要的一项任务,算是完成了。面对率真而又憨实的孟兵粮,他觉得自己刚才用的方法有点残忍,但不这样,他就摸不清孟兵粮的底,毕竟,他跟他,是陌生的啊。现在好,短短几句,一下就让他们近了,亲了,他意犹未尽地说:“兵粮啊,局势突变,你这个县长,不能只考虑怎么治理这一方土地了,得换换角色,帮我先把这块土地守卫住。”
“司令”孟兵粮一阵感动,脸上显出复杂的表情。
“啥也别说,就按我们刚才定的做。”屠兰龙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孟兵粮:“枪炮我给你,人你发动,不过不能叫民团,就叫自卫团。”
“好,自卫团好!”孟兵粮眼里渗出一层湿,如果说之前他还多多少少怀疑屠兰龙有可能要执行不抵抗主义,那么这一刻,他心里所有的悬念都没了,剩下的,就是同仇敌忾。
“时间要快,眼下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司令请放心,兵粮不会让你失望。”孟兵粮信誓旦旦,同时,他心里生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他要把米粮山区的百姓全部发动起来,让大家人人都做自卫团!
“不过有一点我要跟你交待清楚,这个团长你不能做,具体人选由你定。你是县长,我这个司令可以消失掉,你这个县长,却要坚持到最后!”
“司令”
4
天黑时分,负责把守凤桥的三营长苏长茂突然报告,三营抓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怀疑是从娘娘山那边过来的。
凤桥是米粮城通往娘娘山的惟一一座桥,以前由23营把守,屠兰龙到米粮城后,换了苏长茂的三营。
“带过来!”屠兰龙冲电话里说了一声。
他刚从洪水县回来,饭还没吃呢,洪水县的情况跟米粮城差不多,县长麻大杆子是一粗人,懂的文墨不多,但当县长却有一套,把个十万多人的洪水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即将而至的血战,麻大杆子早有准备,未等屠兰龙细说,他便扯着略略发哑的嗓子说:“请少司令放心,洪水十万民众,还有三千人的自卫军,随时听候少司令调遣。小日本胆敢踩进我洪水一步,定叫他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你扯什么淡?!”屠兰龙忍俊不禁,先笑了起来。麻大杆子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比喻,忙改口道:“不对,定叫他鸡蛋碰石头,碰个西瓜烂。”
“算了算了,就你那点墨水,还敢在少司令面前卖弄。”一直陪在屠兰龙身边的26师师长王国团含笑止住了麻大杆子。
26师是驻扎在洪水的一个加强师,屠兰龙此行,也跟王国团推心置腹谈了一个多小时。王国团跟他是同乡,老家离屠兰龙的出生地坝子营不远,好像跟山上的72团团长沈猛子家近一点。王国团是十五岁离开的老家,比屠兰龙晚几年,最先在李宗仁手下任营长,后来国民党内部大洗牌,王国团被移来交去,惹得他一肚子不高兴,最后带兵投奔了屠翥诚。
屠兰龙心里,王国团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所以他跟王国团谈得也多,不过后来还是让麻大杆子给搅和了。一想麻大杆子,屠兰龙突然又笑了,一天的劳累因了这个特别有意思的县长,减轻不少。
“是个人物哩。”屠兰龙自言自语道。
十分钟后,副官腾云飞带着苏长茂还有抓到的两个女人进来了,屠兰龙扫了一眼,见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心里一松,装作不在意地问:“她们是什么人?”
“报告司令,这两位是娘娘山派来的奸细。”苏长茂抢在副官腾云飞前面说。
屠兰龙哦了一声,目光搁在副官腾云飞脸上。
腾云飞这才说:“司令,我审查过,她们确实来自娘娘山刘米儿那边。”
未等腾云飞把话说完,其中一个园脸留长辫子的往前跨了一步,对住苏长茂说:“你才是奸细呢,我是跋涉千里专门来投奔屠司令的。”
“你胡说!”苏长茂大约吃了这丫头的苦头,说出的话里还有一股子火气。
“你才胡说呢,她干嘛要做奸细,人家千里迢迢来,就是为屠司令的。”另一个方脸剪着短发模样有点像男娃子的帮腔道。
屠兰龙本来对这两个小丫头不感兴趣,凤桥虽然有重兵把守,但老司令翥翥诚跟山上的刘米儿有君子协定,把守不等于封桥,只要红粉团的人不在城里干坏事,就没道理不让他们下山进城。再说了,娘娘山上的土匪,一半是米粮山区本地的,有些是不满家里安排的婚姻,赌气上了山。有些是家里遭遇了灾难,无法生活下去,只能上山。也有冲刘米儿的大名去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还跟山底下的亲人有联系,不让进城实在说不过去。屠老司令便制定了一个土政策,但凡山上红粉团的人要进城,必得有屠老司令和刘米儿共同签发的“安全证”而且不能带任何枪械。从进城到出城,限定时间为一天,夜里不能在山下留宿,否则按奸细论处。这个政策听起来荒唐,但事实上却很管用,这么多年,凡是从凤桥上拿着“安全证”大大方方进入米粮城的,都没惹过事。倒是有一些不安分的,从凤桥上游的峡谷里偷偷潜水过来,一旦逮住了,就要按军法办。难道这两个也是从峡谷里偷渡过来的?
“她们有安全证吗?”屠兰龙问。
“她有,她没有。”苏长茂往前一步,指着两个妹子说。
屠兰龙目光对住留辫子的,没有“安全证”难怪苏长茂要难为她。
“胡说,我有,不小心丢了。”留辫子的妹子一点也不怕,她倒是挺有理,看屠兰龙的目光也怪怪的。屠兰龙对她有了兴趣。
“说说,她怎么过来的。”屠兰龙坐下,他是真有些累了,忙碌了一天,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报告司令,她是混在庙会的人群中过来的。”
屠兰龙这才猛地记起,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人们赶庙会的日子。每年二月十五,米粮城的百姓都要到对面莲花山去拜佛烧香,义父活着的时候,也爱凑这个热闹。这一天,凤桥值勤的任务就格外繁重。这么想着,他抬头看了苏长茂一眼,也难为他了,一个营的兵力,居然能应付全城烧香拜佛的百姓。
“我说了,我的证丢了,你这人怎么不讲理。”留辫子的妹子又叫嚣起来,屠兰龙觉得,这丫头不像土匪,更不像奸细。他摆摆手,示意苏长茂跟腾云飞先出去。等他们走后,屠兰龙定定瞅了两个妹子一阵子,两个妹子被他望得低下了头。
“你们谁想见我?”
“我!”留辫子的妹子往前跨了一步,毫不畏惧地说。
“哦,见我什么事?”
“我是专程从坝子营来的,半道上跟同伴走散了,误上了娘娘山。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见着你。”
坝子营?屠兰龙心里咯噔一声,这三个字,他已有些年没听到了。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啊,如今听这丫头一说,心里忽然就多出一层暖。他的目光再次盯在说话的丫头脸上,这丫头不仅长得标致,人也有一股飒爽气,说话的姿势忽然就让他想起一个人。
“你是?”他用长辈的口气问了一句。
“屠司令,我是坝子营茂盛商号赫掌柜的长女赫英英,我爹认得你呢。”
“你爹是赫茂盛赫掌柜?”屠兰龙倏地起身,目光跟着跳了几跳。
“对呀,屠司令,谢谢你还记得我爹。”赫英英的小脸蛋一红,,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好像遇见了亲人,整个人一下变得兴奋。
屠兰龙心里连响几声,茂盛商号,赫掌柜,这是多么熟悉的字眼呀。仿佛,昨天他还在那个叫坝子营的小镇,还光着脚丫子,从茂盛商号那巨大的门牌下走过。
往事蓦地涌来,浓浓地覆盖住了少司令屠兰龙的心。
屠兰龙出生在江西武夷山下坝子营东郊一个乱花岗的小镇子,父亲是坝子营一带有名的中医,跟赫英英的祖父赫老太爷算是至交。可惜,民国6年,一场亘古未有的大旱让坝子营一带寸草不生,紧跟着疫情四起,饿殍遍地。一向在坝子营为非作歹的二豁子又跟着起事,将四野八乡闹得鸡犬不宁。9年冬腊月初八,二豁子勾结一股叛乱的官兵,血洗坝子营,那一夜坝子营血流成河,11岁的屠兰龙在那场血灾中虽是侥幸活命,但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后,屠翥诚带兵剿匪,镇压乱兵,看着屠兰龙眉清目秀,聪明过人,遂收为义子。屠兰龙的生活,这才开始了新的一页。
往事不堪回首。
但往事又不能不回首。
屠兰龙被往事折磨得闭上眼睛的时候,赫英英的双眼,却大放异彩。她定定地盯住屠兰龙,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陆军中将,就是她小时候饭桌上常常听到的屠英雄。
出生在坝子营富贵之家的赫英英,打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丫头,这要怪她的祖父,英英的祖父虽为商人,却对英雄有一种顶礼膜拜式的敬仰。打英英记事时,她家饭桌上,就常常被两个英雄占领。一个是屠老英雄屠翥诚,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屠少司令屠兰龙。赫英英对屠兰龙,比听那些古书上的英雄还要好奇,不但在家里缠着祖父和二舅讲,就是在学堂,也不放过这样的机会。每每教书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对弟子们大赞沈猛子时,她总要站起来,以近乎霸道的方式要求老先生不要动辙就讲什么土匪,要讲就讲屠英雄。等到长大,她心里,就深藏了一位完美无缺的男人。赫英英这次来米粮山,是跟坝子营另一位青年才俊陆一川结伴而行的,她跟陆一川,共同在坝子营长大,两家因是世交,所以认识得早。等她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陆一川已是坝子营进步青年同盟会副会长。赫英英对蹲在坝子营谈报国谈理想不感兴趣,从上师范第一天,她就暗暗定下一个目标,将来一定要远走他乡,追寻屠英雄去。正好陆一川也有这梦想,两人便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不过,陆一川心里的英雄不是屠兰龙,这一点令赫英英很生气。对她百依百顺的陆一川,独独在这点上,敢跟她闹别扭。
陆一川崇拜的英雄,竟然是出生在坝子营山区的沈猛子。
哼,沈猛子咋能跟屠英雄比?!赫英英很是不服气,为这话题,她跟陆一川不止吵了多少回。但陆一川比她还顽固,非要说沈猛子才是坝子营最大的英雄。为了说服她,陆一川还搬出一大堆事实,说沈猛子15岁就敢拿长予挑掉对他母亲无礼的恶霸黄三爷,紧跟着又跟抢他家青骡子的土匪二豁子的弟弟三豁子动手,趁三豁子低头提鞋的空,一菜刀下去,将方圆几十里闻之丧胆的土匪三豁子的头劈成了西瓜。赫英英对此一概不理,陆一川滔滔不绝跟她大讲沈猛子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微闭着,脸蛋儿粉红粉红,像是躺在太阳底下做梦,其实她心里,是在想着屠英雄。陆一川也不理他,自顾自地陶醉,他像是学生背诵课文一样,背诵着沈猛子的种种事迹。比如陆一川十岁时,沈猛子已在野狼谷拉起了杆子,旗下全是原来二豁子的人马,那些杀人不眨眼做起恶事来比闹洞房还要上瘾的土匪竟让沈猛子调教得守规守矩,他们只打着一面旗,上面写着“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八个字。这八个字下,他们干了太多的事,有义举,更有恶举。但每干一件事,都能震得四乡八野天摇地动,小小的坝子营,让沈猛子和他的弟兄搞得轰轰烈烈,那些欺行霸市的商人,那些动辙就要佃户或穷苦人家拿丫头来抵债的财主,每每听到沈猛子三个字,必要惊出一身冷汗。怪的是,自打有了沈猛子这杆“八字旗”坝子营的民风突然好出许多,像陆一川家这样中不溜秋的人家竟也跟着能过上很踏实的日子,再也不愁坝子营最大的钱庄孙掌柜顿不顿差人来拿他爹,因了放出去而没收回的几钿银子让他爹挨棕绳。还有就是他的两个双胞胎妹妹可以放心去坝子营逛庙会,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后生们有说有笑地回来。沈猛子占山为王的那一天起,就在“八字旗”下发下一个毒誓,这辈子他和他的弟兄只劫财不劫色,而且要让方圆一百里的大户人家死了抢穷人丫头做小的念头。这样,坝子营的丫头小姐才能在官道上走得安心,走得稳当。
陆一川讲到这儿时,赫英英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刚睡醒般讶了一声,然后不痛不痒地问:“你有完没完啊,丫头小姐,你脑子里就没别的?”
陆一川腼腆地笑笑,上面这些话他已在青年同盟会讲了无数次,每讲一次,他的心就被洗炼一次,可他还是觉得不够,陆一川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沈英雄胜过赫英英的屠兰龙。于是,也不管赫英英爱听不爱听,他又神采飞扬地讲上了。
陆一川讲的是沈猛子后来的事。
等陆一川长到十五、六岁,到县城上中学时,沈猛子早已烧了“八字旗”在傅作义将军手下担起骑兵营长。
“你烦不烦啊,他不就一草莽么?!”赫英英突然大叫一声,翻起身,腾腾腾离陆一川远去。那时候他们是坐在县一中旁边那条小溪边的,夏日的坝子营四处燃着焦阳,惟有一中旁边的小树林能给人带来阴凉。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两个心怀理想的青年人顿不顿就要跑到这里私会,不过每一次都是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赫英英所以对沈猛子怀有深刻的偏见,是缘于一件可怕的事。沈猛子初做土匪时曾带人洗劫过她家的米店,而且非常恶毒地搧过她父亲一个巴掌,还将她怀有身孕的母亲推翻在地,让她失去了一个未见面的妹妹。这份仇恨当然值得珍藏,而且赫英英曾经发下一个誓言,长大后一定要为自己从未谋面的妹妹报仇!不过陆一川很快就对赫英英的仇恨提出质疑,断定赫英英是把仇恨对象记错了,沈猛子决不是那样一个人,既不可能对德高望重的赫掌柜搧巴掌,更不可能对身怀六甲的赫夫人下毒手,他说赫英英一定是听错了,就算“八字旗”下的弟兄洗劫过她家的米店,那也是别人背着沈英雄做的,让她母亲流产的那一掌决不是沈英雄所推。赫英英不管这些,她一口咬定,三岁时发生的那场灾难就是混蛋沈猛子所为,娘胎中就夭折的妹妹也绝对是沈混蛋谋害的。两人为此吵了将近一年,最后陆一川拿出了铁的证据,证明那晚的洗劫确非沈英雄所为,是一个叫蛮六的莽汉背着沈英雄下山,干下这等恶事。赫英英呸了一口,道:“我管他蛮六还是蛮七,反正打着‘八字旗’,不是他沈混蛋还能是谁?”
此事最终以陆一川缴械投降告终,陆一川答应赫英英,跟她一样对沈猛子怀着仇恨,再也不拿他当什么狗屁英雄,而且将来有一天,如果遇到沈猛子,一定要帮她亲手宰了他。就算宰不了,也要讨回那一巴掌!这个时候的陆一川已经很爱赫英英了,在英雄与心爱的人面前,他痛苦地做了一番选择,决计先答应赫英英,跟他一道崇拜屠兰龙,至于将来见了沈猛子,到底要不要报仇雪恨,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赫英英和陆一川就这么踏上了寻找英雄的路,两个人一路经历了无数波折,最危险的一次,他们差点搅进一个叫暗杀党的组织,幸亏赫英英发现得早,两人才逃离虎口。后来他们得知,这个叫暗杀党的组织也是几个青年学生发起成立的,目的就是刺杀汪精卫汪主席。
“都啥时候了,日本人的刀已架在我中华同胞的脖子上,他们居然还有心思搞暗杀。”从暗杀党包围的码头上逃出来,陆一川愤愤不平。赫英英怪陆一川多嘴,在船上不该跟陌生人搭话。陆一川也承认自己跟陌生人说话不对,但他认为大家同是青年学生,自己有理由帮助别人。
“要帮你去帮,我可没闲心思陪你瞎折腾。”赫英英心里惦着屠英雄,她想如果此行找不到屠兰龙,自己这辈子,就没着落了。
还好,他们在一个叫马家窑的地方,终于打听到屠兰龙已不在大同,而是到了米粮城就任11集团军总司令。赫英英好不兴奋,马家窑离米粮城并不是太远,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轮渡,又搭乘一辆战区司令部的货车,算是进入了米粮山区。就在赫英英激动不已地畅想着跟屠兰龙见面的情景时,不幸发生了。刘米儿的红粉团在一个叫老鹰崖的地方拦截了战区司令部的车队,一阵激战之后,护卫车队的38个国军弟兄倒在了血泊中,满载着战备物资还有猪肉大米的六辆货车成了红粉团的战利品,其中还有赫英英。被枪声吓成一团的赫英英直到被米霞带到刘米儿跟前,还惊恐得不敢睁开双眼。后来她才知道,这次袭击是红粉团蓄谋已久的,刘米儿的红粉团跟阎长官旗下的362旅早有过节,362旅在半年前曾拦截过红粉团的运输车队,那是红粉团两年里接下的最大的一宗镖,车队是晋城盐商薛其锐往南运送货物的,晋城第一镖局顺源镖局请了红粉团来护镖,没想让362旅给盯上了,结果红粉团差点就砸了锅。车队及货物虽是保住了,但红粉团丢了五条人命,刘米儿对此怀恨在心。自从红粉团公开护镖以来,还没哪支部队敢拦红粉团的镖,远远近近,无论红道白道,无论江湖间人还是正规军,都还给红粉团面子,哪知碰上362旅这么一支不知好歹的楞头队伍。
刘米儿算是雪了一次恨,望着缴获来的战利品,还有一个天仙般的妹妹,被风霜吹得黑黝黝的脸上绽出兰花般的笑容。
“哟嗬,我说今儿个天咋这么艳,原来是天女下凡来着。哪来的美人坯子,怎么撞我红粉团的枪口上了?”
赫英英当时并不知道这个额中间有一颗黑痣,鼻子楞巧,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一般的女人就是刘米儿,危险一旦解除,她的小姐脾气立马就上来了。
“放我走,你们这些土匪,居然敢抢劫战区司令部的车!”
赫英英的二舅是国民革命军第156团团长,受二舅影响,赫英英脑海里,战区司令部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个敢拦截战区司令部车队并且敢公开对国军弟兄开枪的队伍,绝不是什么好队伍,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放你走,你要去哪?”刘米儿那天心情好极了,再加上红粉团好久没来新的姐妹,突然地,就给她送来这么一位,一时兴起,想逗逗赫英英。
“我要去找屠英雄!”
“屠英雄?我这山里只有红粉团,还有老虎营,没听过什么屠英雄。”
“他叫屠兰龙,是我们老家坝子营的!”
“屠兰龙?”刘米儿爆出一阵大笑,笑得她脸上的细肉都要绽开了,笑毕,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一本正经道:“凡是到了我娘娘山上的姐妹,没一个能走得了,妹妹,就算姐姐跟你有缘,姐姐收下你了。”
说完,也不管赫英英答应不答应,就让米霞将赫英英带进了山洞。
直到第二天,赫英英才惊然发现,陆一川不见了。
“一川,一川,陆一川——”她大叫着跑出窑洞,跃过那些木头桩子围成的栅栏,跑到悬崖前。
米霞闻声追出来,一把拽住她:“你要干什么,这儿不兴大叫。”
“我要找陆一川,陆一川——”赫英英扯开嗓子,冲茫茫苍苍的山穹叫了一声。
“你是说那个男人吧,他早走了。”米霞冲她道。
“他去了哪?”
“不知道,他是被枪声吓跑的。”米霞这才告诉赫英英,红粉团跟护卫车队的国军交上火后,她无意中发现,车内还有两个陌生男女,也许出于本能,她第一个扑上来,用身体护住了赫英英,边开枪边将她护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再次投入到枪战中时,就发现,那个男的抱着头,沿着一条山道没命地逃去。
“没心没肺的,丢下我不管,一辈子也不要见到你!”赫英英跺着脚,说着疯话,骂完陆一川又骂米霞,怪她不分青红皂白,将她带到了这里。米霞也不解释,任她骂。等她骂够了,才道:“团长对你不错呢,她跟我交待,要把你留在身边。”
“团长,哪个团长?”
“就是昨天逗你那位啊,她可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女英雄。”
“就她?她是土匪团团长吧!”
不管赫英英有多少个不情愿,最终,她还是被刘米儿强行留在了娘娘山,不只如此,刘米儿还将她任命为自己的一号内勤兵,说让她教书识字,陪她说话。
这三个月,赫英英几乎是蹲监牢般熬了过来,现在好,她总算见到自己崇拜的英雄了。
这晚,来自武夷山下坝子营的一男一女,全然没了什么地位之分,也没了男女禁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坝子营的事儿全说了。反把陪赫英英一同来的米霞给晾了许久,直到赫英英将自己的故事讲完,屠兰龙才记起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他这才掉转目光,跟米霞说:“不用问,你就是那个米霞吧。”
米霞点头。
“这样吧,天太晚了,你们今晚就住在梅园,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赫英英还有些恋恋不舍,想多跟屠兰龙说会话,米霞见状,悄悄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过分,毕竟这是在人家地盘上。屠兰龙看着两个诡诡计计的女子,无言地笑了。
大地彻底沉默的时候,屠兰龙才匆匆填了些肚子,本来他想洗个热水澡睡觉,但因了一个赫英英的到来,突然又勾起他对妻子祖茑茑的思念。说不清为什么,屠兰龙觉得,苏茂才带来的这个妹子,长得有点像祖茑茑,形像,神更像。
这晚,屠兰龙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