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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本散记是青莱，不是青菜。
青莱是从钢城莱芜，贯穿沂蒙山区，直达岛城青岛的高速公路，是在阡陌原野上、青山绿水间用钢筋水泥凝固成的飘带，散发着各种混合气体和声响，使沉寂变得喧嚣，使宁静变得热闹。
我们住在一个有小桥但没流水的山村里，用成吨的炸药，把飞鸟、山兽赶走，把青山碧岭劈开；用成批的机械，飞蝗般蚕食着广袤的土地，将冰冷的混凝土延伸，延伸
我们改变着这里，也改变着自己。
怯怯嘈杂之余，尚有一份闲情，用文字码成情感之城，记忆之墙，将最后一片麦田守望
（一）
六一•青杏
六一前夕，收到了驻地山村完全小学的请柬，邀请各施工单位于六月一日早上七点，准时参加学校举办的“国际六一儿童节庆祝大会”说实在的，我们项目部经常收到当地的各种请柬，如某饭庄开业、某单位挂牌、某专项活动庆典等等，大多一个目的，好听点叫赞助，直白了就是要钱！对于这种应酬，经常搞得我们焦头烂额。但对于儿童节，先抛开什么花朵、栋梁、未来这些空话套话不说，单是为人父母的这颗心，我们便决定参加，并一致赞同增加“投入”！
七点钟，我们准时赶到学校。这是坐落在山坡上的一幢二层小楼，白墙红瓦，院里花香草绿，且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菜地。一切如想象中和普遍见到的节日气氛一样，彩旗招展，标语、横幅满墙、满眼，几百小学生都穿着统一的校服，手持花束、小彩旗，规规矩矩的坐在小板凳上，张张小脸红扑扑的。步入他们中间，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童年，步子不觉轻快起来，眼睛在努力的搜寻：哪个才是童年的自己？
校长热情的把我们领进了接待室，里面布置的十分精致，满墙的锦旗、奖状，一幅大大的山水画，会议圆桌上竟摆满了一盘盘尚有点发青的山杏。山杏，是这个小山村的特产，也是山民仅有的副业收入，是家中的柴米油盐，是孩子走出大山的资本，也是淳朴的山民睡梦中嘴角上挂着的一丝笑容。
我们坐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孩子们的歌声，等待着孩子们的舞步，等待着孩子们的欢笑！校长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说：
“不好意思，各位领导还要等一下，乡领导从别的学校赶场过来，他们一到，我们马上开始！”
“吃杏，抽烟！”
教学主任在忙活着。
十几个人在烟雾缭绕中等，太阳下操场上几百孩子也在等，我们在喝茶抽烟吃杏，孩子们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一遍遍练习：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头发一缕缕紧贴在前额，苹果般的笑脸更粉、更红。我们仔细地看遍了墙上所有的锦旗、奖状和所有文字性的东西，把山杏在手里把玩着，却很少有人往嘴里送，那酸涩的余味，正如一种感觉在滋生。
八点五十分，一辆辆小车停在了操场前，孩子们骚动起来了，各班主任也跑动起来，然后是孩子们全体起立，舞动花束，齐声高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乡领导挺胸腆肚，笑容可掬，频频招手：
“孩子们好，孩子们好！”
孩子们稚嫩的小手挥动着，黝黑的眸子里流露出复杂的目光，是一丝羡慕，还是些许无奈？
按职务、级别，领导们主席台就座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折磨：各主要领导讲话、校领导讲话、教职工代表讲话、学生代表讲话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讲话，我只是迷迷糊糊记住了几个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尊敬的领导”、“关心支持和爱护”、“我代表”、“要求”、“一定要”当那个系红领巾穿白连衣裙的小主持人气喘吁吁的喊大会进行第十二项的时候，孩子们的表演开始了。
“今天的天空分外的蓝，今天的鲜花分外的鲜艳，今天的微笑特别的甜”
望着孩子们那被汗水冲掉胭脂而花红的脸，望着挤在学校围栏外的家长们，瞅瞅主席台上腾起的烟雾，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今天的天空，今天的鲜花，今天的微笑，今天的节目这一切并不属于孩子们，因为他们的歌声没有那么快乐，他们的微笑没有那么甜，他们在为领导汇报，在为学校赞助，在为节日而忙碌
手里的数码相机本来是用来捕捉心灵的瞬间，追忆逝去的童年的，可面对孩子们浸透汗水而无奈的脸，久久的没按下一次快门，因为数码相机已没有了记忆的底片！
庆祝大会结束了，孩子们小鸟般飞出了校园，领导们坦然的走进了大酒店
(二)
晨曦•山民
山里的晨曦是薄明的，是流荡的，是湿润的。
顺着蜿蜒的山路，拾级走进满山的绿色里，在异乡里搜寻故乡，在陌生里感觉那份久违了的宁静，那种熟悉的气息。山花并不鲜艳，但根茎坚韧，将晨风、朝露戏弄于花瓣蕊间。打湿了翅膀的昆虫猫在草丛树根间，瑟缩着，期待着太阳那张羞红的脸。
一缕浓烈而又熟悉的烟草的香味弥漫在薄雾间，寻源走去，是一位戴着斗笠的老人，雕塑般的蹲在一块青石上，只有那烟雾是飘动的。
“这么早就出来了！”
他依然是那个姿势蹲着，但烟嘴却离开了熏黄了的牙齿，像一个老熟人一样和我打招呼。
我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他那浓烈的旱烟味，使我走近了已模糊的故乡，回到了梦幻中的童年，想起了那山、那水、那方人。静静地坐着，一老一少，时光似乎停止了脚步，只有风的流动和山的宽容。
“大爷，您怎么也出来的这么早？”
“打石头！”
他用那支黝黑发亮的烟杆指了指不远处的独轮车，上面有锤子、钎子等工具，还有一只葫芦，我猜想那里面一定是酒吧，因为记忆中的爷爷就是这样的，一口烟，一口酒，然后再把大锤轮的叮当山响，那粗犷的气息融入了我的记忆，我的人生。
“这山真好，有树、有草、有水、有花”
我扯一把野艾把玩着，一股清雅的香气，老家人都用它拧成火绳熏蚊子。
“龙脉破啦！”
“龙脉？”
“嗯，你看这山的走势，这是一条卧龙！”
“早年间，这座山下的石楼村得了这山的脉气，代代出大官，后来”
在烟锅的明灭间，我感觉穿越了时光隧道，穿越了冥冥之间，感受到了逝去的那穿山的风、火热的炕、粗烈的瓜干酒、讲不完故事的爷爷
“后来，来了一个南方人，看出了这其间的奥妙，昼伏夜出，在龙头打了个洞，把他先人的骨骸放了进去，吸走了龙脑。自此以后，村前的龙湾河干涸，村子中再没出一个官人”
且不说那南方人的奸诈和鄙劣，也不谈村里人的横财和官运，单就那龙湾河的干涸，就令人痛心疾首了。
老人似沉默失语了多年，而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兴奋而又惶恐，滔滔不绝而又语无伦次。淡蓝的烟雾中，他一气说了许多个村中的风水轮转、狐仙神气，先人的沧海桑田，今世的人生百态，在老人的唏嘘中，演义成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一本活生生的聊斋。
“你是中铁的？”
他看了一眼我胸前的岗位卡，又默默的装烟点火，一阵深吸后，他的鼻孔飘渺着浓浓的烟云，像云雾缭绕的山洞。
“前几天，我打完石头，就坐在这里吸烟，来了两个人，说是中铁的，在这里施工，问我借火，在我掏火的时候，他们顺手把我一年的石头钱750元掏走了，并说是借我的，以后还，然后就没了音信。”
“你报警了吗？”
“怪丢人的，报什么，我知道他们不是中铁的，谁干坏事都不会自报家门。报警又怎么样？去年年集，俺村一个妇女因看到小偷掏包而喊了一声，却被小偷的同伙捅了一刀，很深！那血，流呀”
那张历经沧桑的脸变成了紫红色，大口的烟雾朦胧着，在这流荡、湿润、薄明的晨曦里。
山风把水雾中的寒气掠起，打个旋，把人紧紧地裹住，我战栗了，一下从深邃的时光隧道里跌出，故土的气息，爷爷的锤声已随风远逝。阳光抚过树梢，在枝丫间尽情的抛洒，鸟儿婉转了，却喊着：缺水，缺水
走下山，回望那晨曦中的龙头，依然那么沉稳，那么峥嵘，但已是没了脑了！
（三）
荆棘•蝴蝶
一提到山，潜意识里想到的就是怪石嶙峋，荆棘丛生。这里的山虽不像沂山、蒙山那样气势磅礴，连绵不绝，却也形态各具，断续间气象万千，或是松柏绕顶，或是槐花满坳。山脚坡腰处，散落的果园间，高大的核桃树似撑着的太阳伞，遮下片片荫凉。蜿蜒的山路旁，沉寂的山谷里，自是荆棘的乐土，蒿草的家园。
荆棘，我自认为是荆藤和刺棘的合称吧，因为故乡满山的刺棘，也叫酸枣树，开出白色的星星般的小花，结出红红的酸甜的果实。儿时每次进山，总是寻那株大果红的酸枣树，填饱那贪婪的肚子，最后吃不了再兜着走。到家后，虽然饥肠辘辘，可望着香喷喷的沂蒙大煎饼和大葱炒鸡蛋直翻白眼，因为牙早已倒的不是长在自己嘴里了。
“快嚼一颗大葱就好了！”
奶奶颠着簸箕，拨出一捧秕谷，笑眯眯地说。
于是一把捋起一颗大葱大嚼起来，呛的眼泪直流，望着龇牙咧嘴，咝咝啦啦的我们，奶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活该，看还嘴馋不！”
土地承包到户了，菜园、果园都成了农民自己的，人们纷纷上山，砍倒荆棘，拖回来扎成一片片的荆棘篱笆，守望着自己到手的果实。山上的荆棘砍光了，曾是火红的酸枣，现干瘪的挂在几片枯叶间，悬在篱笆上，像流干了泪后红红的眼睛。羊群也分了，羊儿开始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林间，践踏在草坡荆棘中，把满眼的绿色变成黑黑的粪球，风吹草低见牛羊，变成了风吹羊毛见草低。山秃了，泉涸了，蝴蝶飞了，鸟哭了
这里的山是多蝴蝶的，但所见到的大多是白色的，在阳光下、花丛间、荆棘中翩然而舞，间或停在花蕊间，悠闲地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像夏夜里阿婆的蒲葵扇，扇出了丝丝清凉，扇出了段段诗意，扇去了梁山伯，扇哭了祝英台
“我用一句格言，就能戳穿一个大人物，就像用大头针能钉住蝴蝶一样！”
我不知道伏尔泰为什么要用这个比喻，但引发了我记忆的一片感伤。
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开了自然课，老师鼓励我们逮蝴蝶做标本，于是，每人一个小网子，奔跑在原野上、山脚下、花丛中，一只只蝴蝶被塞进了狭小的罐头瓶，斑斓的翅膀折叠着、积压着、残缺着。课堂上，老师在演示怎样把活生生的生命变成一副标本！不知是谁一不小心，一只蝴蝶挤出瓶口，在教室里乱闯，求生的欲望使它循着光亮，在玻璃窗上拼命挣扎。俄儿，几十只、几百只蝴蝶从不小心中飘摇而出，教室里成了蝴蝶的世界，蝶粉的海洋，学生们兴奋地叫着、跳着、捉着，课桌、板凳翻了，瓶子砸了，教室一片狼藉！
“打开窗户！打开窗户”
老师摸着地上的眼镜，惊慌的叫道：
“快放它们出去，放它们出去”
蝶儿盘旋着，翩然离去，飞向了旷野，飞向了深山，我由衷的舒了口气。
几天后，去一同学家看小人书，见他家墙上伏着一只硕大的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大大的舒展着，上面是一圈圈的小眼睛，触须卷曲着、颤动着，我惊叹了：
“好美的蝴蝶呀！但愿它不会飞走”
“不会，我哥哥用大头针把它钉住了！”
我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然后夺门而出。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同学家。
收藏美好的东西，一定要先将它毁灭吗？一定要将鲜活的美丽夹在书本中枯萎，钉在墙上风干吗？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不敢再问为什么，因为人们正穿着狐裘，坐在鹿角椅上，脚下踏着虎皮，用象牙牙签剔着牙缝里的天鹅肉
只有翩然舞在荆棘上的蝶儿才是安逸的，悠闲的。这里的山是荆棘的世界，也是蝴蝶的天堂！
(待续)
2005-6-13